第18章
  他垂下眼睑,沾了墨点的食指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面上,斟酌着言辞。
  楚燎心下随着他的韵律擂鼓阵阵,面上却一派安然,依旧是任君指教的谦卑状。
  离开这张书桌,他们是君臣,是兄弟,上了这张书桌,他们便是师生。
  尊师方明重道,就算是自小骄纵的楚燎,也不曾在书桌上闹过脾气。
  “所谓夫妻,意指男女结契而成,执守生息,以待后生,”越离敲了一下指尖,续道:“然情之一字不可名状,所好类者不拘男女,好楚腰者,慕赵眉者,喜魏肩者,皆为色动,与真情相去甚远。”
  “纵那人虽为男子,眉目如画,颜姿玉貌,亦为色所误,不可轻言情也。”
  他见楚燎若有所思,心中暗叹,给自己和他都斟了杯茶。
  半晌,楚燎长出一口气,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松快道:“既如此,那男子之事也不无奇怪,我还以为世所不容,犯了什么天谴呢,原是我狭隘了。”
  越离面有菜色,轻叹道:“罢了,自有定数。”
  “什么定数?”楚燎压了半日的石头终于放下,他现在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眉间愁绪散去,他畅快道:“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倒要好奇是谁教出的先生,当真是问无所难事事了然。”
  越离眼神黯下,笑着捡去他衣襟上的柳絮,“今日课业便到此为止,公子回去休息吧。”
  楚燎欢呼一声,起身欲去,又折返来,“今日你与姬承可有撑伞上街?”
  越离回想片刻,点了点头,见他面色古怪,问道:“可有不妥?”
  楚燎想起姬承每每落在越离身上的目光,脸上青白交加,以前他想不明白,只觉得那人觊觎他楚院中人,要抢去添他冷清的燕院。
  一朝解惑,那小子分明就是不怀好意,将越离看作……看作……
  假石上重叠的身影再度浮起,他上前攥着越离的肩头语无伦次道:“阿兄,你不要再与他同去了,那个姬承心怀鬼胎!他将你看作……那个、那个男子之事,就是……他见色起意,对你意图不轨!”
  越离大窘,这下换他语无伦次,楚燎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被一个孩子撞破这种事,哪怕他与姬承无名无实,也真是……真是……
  楚燎没等到越离奋起争辩,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二人一坐一立,他一低头就把越离慌乱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悲从中来:“你是不是也心悦他?你答应过我不会弃我而去的!”
  关于他每日出门去做了什么,为何要与姬承一道,他都没与楚燎细说过,谁知当下便成了他与姬承一丘之貉的把柄。
  冤得越离六月飞雪,欲哭无泪。
  “你且听我细细道来,此事并非你所想,我并无那份心思。”
  楚燎长个子长脑子就是不长泪眶子,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水线淋漓,越离无奈掏出方帕替他拭泪,他将嘴唇咬得血红,委屈愤恨地瞪着越离。
  “……姬承或许对我心存欢喜,但他是燕国公子,注定要回到燕国去。我每日与他同去,不过是借势掩人耳目罢了,我毕竟人微言轻,有他在,我周旋起来也不至可疑。”
  “你我同为楚人,公子覃将你托付于我,我更是你阿兄,又怎会弃楚投燕,去奔一个来路不明的前程?”
  越离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他的声音荡在楚燎耳中,多了些恒久的意味。
  “那你呢?你对他可有那份心思?”楚燎不依不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王兄十二便与萧家姐姐定情,如今你年十过九,岂不是早已心有所属?所属何人?”
  莫不是那黏黏糊糊的姬承!
  越离心口一窒,神色僵硬,在楚燎又要发作之前揽住他安抚道:“我并无什么情思,只想辅佐公子早日强楚,大业未成,怎敢儿女情长?”
  他半信半疑道:“当真?你与他年纪相当,又朝夕相处,真能不动情思?”
  “你与阿三也是朝夕相处,莫非你也会对阿三动情思?”阿三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在侍从中稳重又有美名,他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好拿阿三充数。
  楚燎正欲辩驳,阿三和姬承怎么能比?!
  但转念想了想,阿三凭什么比不得姬承,他楚国的一个侍从也比姬承得当!
  于是他顺着越离的话思忖片刻,悍然摇头:“我与阿三如公鸡下蛋,再朝夕相处十年,熬死公鸡都下不出半点情思。”
  “你……”越离哑然失笑,额头埋在他肩上笑了好一会儿。
  楚燎也笑,伸手回抱住他。
  也就是今年他胆子大了,夏雷轰鸣之时他不再跑到越离房中与他同睡,但已经熟悉这个人的怀抱,和他颈间似有若无的香气。
  他在越离颈边蹭了蹭脑袋,喟叹道:“阿兄与我回楚后,我定会把这几年你受的苦,都好好给你补回来。”
  越离敛了笑意,捏了捏他的后颈,“公子有这份心意,我便先记下了,来日公子也赖账不得。”
  “自然,你大可一一记下,待回了楚,你若心无所属,我还可以把楚国最美的儿女都召到你面前,情也好色也罢,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寻来。”
  这话也就是在异国说说,若是在楚被有心之人听去,他少不了媚上的骂名。
  越离也不忍斥责他,便拍了拍他的头,打发道:“夜已深了,快回去歇息吧。”
  误会解开,楚燎的眼皮便闹了内讧,频频打起架来。
  他哈欠连连与越离辞别,噔噔噔地回房洗漱,不多时便睡下了。
  冷月照霜天,寒鸦啼孤明。
  越离将窗扇放下,吹灯拔蜡,在绕梁不去的叹息中沉沉睡去。
  第16章 求道
  托楚燎的福,他梦回泽县,梦到他荒芜的前生,和已不在人世的老师。
  越离是越家第七子,越家四代从军,是楚国朝野上下数得出名字的虎将之族,传至越无烽这一代,楚景王有意融入中原,接收了许多郁郁不得志的中原文士。
  楚国国政渐渐重文轻武,培养了不少有识之士,也消磨了不少武者志气。
  因此越无烽格外痛恨文臣,恨他们口蜜腹剑玩弄文章,唾沫横飞间便居功至伟,简直是国之蛀虫!
  在他的痛恨下,越家子嗣无论男女都会武,长次二子已能陈军列将,其他子嗣也不敢落下。
  越离周岁时被抱至大堂,在兽盘上依次列开的匕、叶刀、小戟、钺和寸剑中,他笑咯咯地抓住了兽盘一边的兽脑上,怎么也不放手。
  越离母亲是平民女子,因姿容出众素有美名被越无烽纳入房中,进府后她小心侍奉,在这种贵人云集的场合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眼见越无烽面沉似水,她哆哆嗦嗦拔起越离的手,将那双幼稚小手按在叶刀上。
  越无烽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越家的孩子似乎都格外有出息,长子在六岁时便能把与他差不多高的戟舞得虎虎生威,其他孩子也在七八岁时“开蒙”,只有越离烂泥扶不上墙,迟迟不见动静。
  曾有卦师来算,短短十六字惹得越无烽神情大变——彗悬月上,曲星将出,武道不为,血染苍山。
  越离出世时,正是月出东山,彗星于月梢划过。
  卦师分文未得被赶出门去,越无烽找到小小的越离时,他正缩在书房一角,孜孜捧卷。
  巨大的黑影笼罩住他,他肩膀抖了抖,蜷起摔伤未好的腿,惊恐地回身望去。
  那之后,他不再得入书房。
  每每越无烽降临,他母亲便喜笑颜开如开春之燕,只有他不识抬举,令越无烽恨叹而去。
  在苦求不得第二子后,他母亲也曾抱着他哀哀乞求,要他争气些,莫要顽愚不化,气走爹爹。
  那时越离也只有八岁,身上没一块好肉,被这般热切地抱住,还没来得及欣喜,便落了个顽愚不化。
  母亲的悲苦泪砸在他脸上,砸进他皮肉里,把骨缝一点点冻住。
  书上说人生百年,须臾而已。
  可他的每一天都在痛苦中无限延长,在母亲的失望和越无烽的痛恨中度日如年,年节里他的哥哥姐姐们看到他,也只会避嫌地远远跑开。
  四四方方的天空里承载着他的挣扎和贫瘠,他想,若是能身化清风,就此消散该多好。
  皮肉之苦,人世之痛,万般化为空。
  越无烽不来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的母亲的哀叹也越来越繁密,她不愿看到他,看到这个令她容颜空败的不孝子,她便想起她与越无烽如胶似漆的初见,与不闻不问的如今。
  有时他的饭被仆人扔在院中,他不作它想,自己端到桌上一口一口吃起来。
  后来他觉得无聊,便在马夫回来时,靠在打开的后门边,和总在这一带觅食的黄犬共分一碗饭食,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也觉碗中残羹更有味道。
  在越无烽不来,母亲不加威胁的日子里,他自娱自乐,有了宁作朝夕乐,不为长日苦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