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身为公子伴读,他白天跟在魏明身边,傍晚回到院中习武,晚上听越离念经,可谓是充实非常,每晚沾枕便睡。
  至于尹峰其人,藏头露尾,专挑魏明不在他身边时来找他,他能避则避,避不过则挡,偶尔一身伤的回来,越离什么也不问,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只替他敷膏上药。
  后来尹峰便不怎么出现在他面前了,甚至连魏明也很少见到他,他隐隐怀疑这里面有越离的缘故,但他没问,为什么不问,他也不知道。
  即便如此,在那些魏明和越离无法顾及的角落里,他还是会被恶意凝视,越离告诉过他,那不是他的错,是他们混沌不明,顽固愚蠢。
  越离说的对,所以他不愿与蠢人辩白,和那个动不动就瞪人讥讽的公子燎相比,他更沉默寡言,更心中有数,更居安思危。
  越离因他受过太多伤了,他的无知会化作每一根实实在在的棍棒和鞭条,落在阿兄的身上。
  他想和阿兄一起,活着回到楚国。
  越离似乎也长高了些,但总有个姬承形影不离,将他衬得瘦弱娇小。
  “阿兄,你回来了。”他手腕轻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势负剑。
  姬承与他和赵佺笑语几句,姗姗离去。
  “今日可有不舒服?”越离揉了揉他的头,吾家有弟初长成,养在院中人未识。
  他看着一日千里的楚燎,心中有着农人般的欣慰。
  “没有,这两日都睡得很好。”他望着越离笑,左颊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不像小时候笑则露出八颗大白牙,而是学会了抿唇含笑,眼眸泛光。
  赵佺几次看着越离欲言又止,越离打发楚燎随阿三去膳房,坐在赵佺对面,给自己斟了杯茶,“这是怎么了,赵师傅?心爱之人的家书已经不能令你开怀了?”
  落风院中,赵佺敢自居武学第一,却不敢和姜峤越离耍心眼,这两人一看就有聪明相。
  姜峤神出鬼没,且与他的关系和秘密尚不足以谈论心事,越离虽然头顶算盘,却也没有陷他于不义……
  “先生,不知你何以看待不义之君与不义之国?”
  暮色四合,赵佺眉间的犹豫更加深沉。
  越离沉吟片刻,摩挲着杯口道:“不义之人为君,其国必沦不义,君不义,群臣无能劝谏之,国将不仁,百姓必积怨犹深,恨不能遣君还政于清明,因而上乱下反,民将不民,国将不国。”
  赵佺目瞪口呆,手肘一缩碰掉了桌边的木剑,形容呆滞。
  越离先他一步捡起木剑,掸去上面的尘灰,不看他,也不言语。
  好半晌,赵佺喉头微动,咽下满腔苦涩,颤声道:“若是……一日未享王室礼遇,是否该背负一国之民,苟且偷生?”
  这话问得十分露骨,越离攥在杯口的指尖发白,闭了闭眼,喃喃自语道:“你不应问我的……”
  赵佺沉浸在惊惧交加中,半点没听清他的由衷之言。
  “自然不该。”
  赵佺猛然抬眼。
  他恢复如初,古井无波道:“履其责应受其利,其利百者可许,或名或财,或亲或爱,或尊或敬,王室满室与王者尽皆有之,何苦独苦贫者?重压尽系一人之身,怎可腆求完满?”
  不曾想赵佺竟泪流满面,狭长如锋的眼中满是释然的委屈。
  他与姬承境况相同,但他不是姬承,没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平气和,他更不是自得其乐的姜峤和娇生惯养的楚燎,他心气太盛,是生于民长于民的贱民。
  母亲百病缠身药石无医之时,他高高在上的王父并未投来恩赐的一瞥,他在街头因为两个馒头险些被活活打死之时,他贵不可言的王父正得新子,城门设宴大犒三日。
  若非得师父相救,他小命难全。
  赵王千恩百赏,唯独绕过了他赵佺,却在魏使上门要人时,想起了他流落民间的公子佺。
  他不从,赵王便杀了他师父,以他师妹相要挟,彼时大殿堂堂,赵王张口江山闭口社稷,逼他就范。
  王侯将相,不过无耻徒众。他应了。
  他不怕身处异地,只怕师妹遭人毒手,可恨他势单力薄胸无谋略,听之任之,天各一方,每日受烈火焚心之苦,怕她活着受罪,更怕他连受罪都是无用功。
  越离答应他告知师妹的消息,他则给楚燎当武师。
  他自然毫不犹豫,这身武学若不能换师妹平安,要之何用?
  四年过去,他想要的越来越多……比如,救师妹出来,与她寻一处桃源避世,再也不管这世间的腌臜了。
  他闭上眼,将日光泯灭,院外飒沓风动,是楚燎他们回来了。
  “多年宿疾,得先生一剂,多谢。”他起身望向神色晦暗的越离,“先生尽可放心,所有身家,我会尽传于楚燎。”
  越离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多谢你。”
  楚燎听到自己的名字,雀跃上前,“赵……”
  赵佺与他错身而过,未明月色下能看清他脸上的泪痕,楚燎一怔,越离仍端坐石桌旁,宛如一座石像。
  他刚要上前,越离仿佛突然活了,还算镇定朝墙角扶去,胃水翻腾抽搐着干呕起来。
  阿三与楚燎吓了一跳,阿三放下食盒,连忙进屋拿了外衫出来给他披上,楚燎倒了杯茶递去,他接过漱口。
  本以为楚国的花籽在魏国长不出样子,没想到枝繁叶茂,花叶稍卷,开出了另一番妖艳意味。
  “我无事,你们用吧,我出去走走。”
  他的目光掠过担忧的阿三和楚燎,拍了拍楚燎的头:“昨夜的书卷你把它读完便睡吧,若是疼了叫阿三帮你敷一敷。”
  “阿兄……”
  越离的身影已经转出院门,留下一片寂然。
  月光如水,凉薄地洒在他身上。
  陈相国自去年冬病,便时时缠绵病榻,大事小事尽交于陈修枚处置。
  魏王喜忧参半,有意无意放宽了落风馆的看束。
  相国主休,魏王主战,魏王不是鬓发霜白的相国,韩国的攻陷令他胃口大开,他想要更多,也自认可以得到更多。
  魏王是明君,明君向来胸有大志,可这份大志犹如猛虎,策之驭之,利国利民,放之任之,则容易前功尽弃。
  能拽住猛虎的人已经太老了,四年为期,休养生息至今,他早已摩拳擦掌。
  只需要一个小口子,一个师出有名的小把柄,他便可以再度挥师,鲸吞蚕食。
  //
  姜峤回来时,院中一人披月默立,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你回来了。”
  “嗯。”
  独阑知这位每次来,必与他家少主弈下两局,当下便要去取棋盘,被姜峤拦住。
  他望向神色幽幽的越离,问他:“用饭不曾?”
  越离颔首:“用过了。”
  “撒谎。”
  “独阑,去楚院将他的那份取来。”姜峤越过他回到房中,换了身厚些的衣裳。
  出来时月人依旧杵在院中,他上前拉人坐下,观他木然神色,道:“我的棋艺你已学尽,穷追猛打,有失风度。”
  “输多胜少,只有穷追,何来猛打?”
  姜峤笑,“总不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撑上一撑,好教你知道我功力深厚,并非绣花枕头。”
  越离知姜峤有意逗他,挽唇笑了笑,算作答复。
  独阑很快取来了饭食,越离问他们用过不曾,他们齐声称善。
  这下越离真被他们逗笑了,握起食箸一口一口下咽。
  院中被清辉朗照,省了一台灯油。
  姜峤扶脸看着越离吃饭,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阿姐捡过一条花狸。
  花狸并不亲人,养好了伤便消失不见,只在阿姐穿过的腰裙上按下个泥乎乎的掌印。
  诚然,越离比花狸聪明太多,也亲人太多。
  所以他桎梏太多,思虑太繁。
  谋生者,将生看得太重,因此画地为牢,不肯放过。
  一旦放过,又可能剑走偏锋,万物缥缈,难以承受。
  谁又知道举重若轻不是铁石心肠?
  “今日快马来奔,”越离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严肃道:“齐国叛臣立死。”
  半月前,齐国前王室姜昱叛出齐国,来投魏王,三日前抵达魏宫,与魏王畅谈至半夜。
  姜峤收起淡笑,见他碗空落箸,漠然道:“一臣不侍二主,踏入魏宫时,他便已是个死人了。”
  “可你不该……”他话音一顿,清辉落于姜峤眉眼,更添寒凉。
  “弈棋吧,独阑——”
  待棋盘摆上,姜峤捻子落定之时,越离猛然攥住他的手,棋子叮当砸下。
  “姜峤,你老实与我说,你究竟做何打算?”还是,已经什么都不算了。
  姜峤回过神来,握紧他的手落在棋盘上,笑得温柔而残忍:“越离,你可知我为何常胜于你?”
  他不等回答,自顾自道:“世间最大的苦痛,莫过于算无遗策。世道昏昏,每一步都是血祭,枯骨累累,周而复始,一切之一切,并非民智所能概括,而是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