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萧彻的眉梢极其细微地向上挑了一下,那弧度轻得几乎看不见,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光滑的纸面被压出一道细微的折痕。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侍立一旁的李德福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萧彻的目光在那几行荒唐透顶的字迹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随即,他面无表情地翻过这一页,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继续往下看。
  证词很长,详细记录了武海闵这些年倚仗其父吏部尚书的权势,在祠部司只手遮天,贪墨祭祀拨款,收受地方寺庙道观巨额贿赂,违规发放度牒,纵容亲属侵占祠产,以及长期将核心公务甩给下属、侵吞功劳、导致前任员外郎周文焕积劳成疾郁郁而终,并持续压榨林砚的种种劣迹。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终于,萧彻合上了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证词。
  他抬手,随意地将它往御案边缘一推,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蔑,仿佛推开的不是一份重臣之子的罪证,而是一块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武海闵。”萧彻开口,听不出喜怒,“扔进刑部大牢,择日由三司会审定罪。”
  李德福立刻躬身:“是。”
  “着禁军。”萧彻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膳添道小菜,“围了武府,府内一应人等,无旨不得出入,所有账册、文书、往来信件,封存待查。”
  “遵旨。”李德福心头一凛,腰弯得更深。
  围府!这是要动真格,连根拔起了!武尚书这次……怕是要大祸临头。
  暖阁再次陷入沉寂。
  殿角的鎏金珐琅自鸣钟发出几声轻缓的“叮咚”,报着酉时初刻的时辰。
  李德福觑着陛下的脸色,见他眉宇间那点不易察觉的冰寒似乎散了些,才小心翼翼地趋前一步,声音放得又轻又软:“陛下,酉时了,龙体要紧,该进晚膳了,御膳房今日备了清蒸江上刚贡来的鲥鱼,火候最是讲究,凉了怕失了鲜味。”
  萧彻没立刻回应,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被宫灯染上暖橘色的天空,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李德福屏息静候。
  片刻,萧彻的唇角忽然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笑意来得突兀,瞬间冲散了帝王眉宇间最后一丝沉凝。
  “李德福。”他转回头,声音里竟含了一丝轻快。
  “老奴在。”
  “去。”萧彻的手指随意一点,“把林砚,给朕叫来,陪朕用晚膳。”
  李德福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叫一个六品小官来陪陛下用晚膳?
  这……这不合规矩啊!
  他张了张嘴,那句“陛下,这恐怕……”还没出口。
  萧彻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慢悠悠地补充道:“就说朕体恤他近日协理祠部司事务,夙夜辛劳,赐他一同用膳。”
  说着,萧彻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半分:“让他快些,朕……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头]
  第13章 玩呢?
  林砚觉得自己像个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又直接架到火上烤的虾米。
  他晕头转向地被李德福亲自领着,一路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回廊殿宇。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飞檐斗拱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和御膳房飘来的、勾人馋虫的复杂香气,混合出一种令人眩晕的皇家威仪。
  紧脏!
  林砚的脑子里还在反复播放着刚才的画面:李德福那张老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员外郎,陛下体恤你辛劳,特赐你一同用晚膳!快随咱家来,莫让陛下久等!”
  现在,他站在这间暖意融融、熏着清雅梨香的花厅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花厅不大,布置却极雅致,中间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上面已布好了碗碟。
  桌旁伺候的宫女太监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没有生命的精致摆设。
  萧彻就坐在主位,换了身家常的玄青暗云纹锦袍,玉簪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严,多了几分清贵闲适。
  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着手指,动作优雅从容。
  “坐。”萧彻抬了抬下巴,示意林砚坐在他下首的位置,语气随意得像招呼一个相熟的朋友。
  林砚指了指自己:“陛下……是让臣坐?”
  萧彻含笑:“朕叫你来用膳,你不坐着用,是打算站着用?”
  林砚僵硬地挪过去,屁股挨着那铺了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圆凳边缘,只敢坐实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
  “谢陛下隆恩。”声音干巴巴的。
  【我滴个亲娘祖宗啊!武海闵刚进去,禁军刚围了武家,转头就叫我陪吃饭?这对吗?】
  萧彻听到林砚的心声,唇角上扬。
  李德福开始报菜名:“陛下,今日的晚膳御膳房备的是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
  【清蒸鲥鱼?这鱼看着就贵,鳞片都在发光!吃一口会不会折寿?】
  【旁边那个是蟹粉狮子头吧?拳头那么大!这得多少只螃蟹才拆得出来?这是我能吃的吗?】
  萧彻执起玉箸,仿佛没听见脑子里的排山倒海,神色自若地夹起一块最肥美的鲥鱼肚腩。
  那鱼肉雪白细腻,浸润在琥珀色的清亮汤汁里,散发出难以抗拒的鲜香。
  “林卿在祠部司,可还顺当?”萧彻将鱼肉送入口中,动作优雅,目光却落在林砚绷得死紧的脸上。
  林砚头皮一麻:“回陛下,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好。”
  【呜呜呜陛下!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我在祠部司干了多久,就受了多久武海闵的欺压!】
  【武海闵那王八蛋拿他爹威胁我!不是人!】
  萧彻心想,林砚在奏报中都算不上是告状了,武海闵对林砚做的过分事情,可不止这次的重阳。
  “朕已将武海闵下狱。”萧彻歇了逗弄林砚的心思,还给林砚夹了鲥鱼。
  嘎?
  林砚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萧彻说的话上,连谢恩都忘记了。
  “陛下为何会把武大人下狱?”林砚瑟瑟发抖,总不能是因为他告的状吧?
  萧彻神色自若:“武海闵作恶多端,有此结果是他自找的。”
  林砚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武……武海闵?”
  萧彻目光一凛:“杀了。”
  林砚险些就从凳子上摔下去。
  【武海闵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儿?陛下竟然都要杀他了?】
  【等等!武海闵没了,那重阳的活岂不是顺理成章落到我身上了?之前是帮着武海闵干,现在是自己得干?】
  【看今天的情况,整个祠部司除了我就是谢明远没事,要是祠部司垮了,那我跟谢明远两个人干整个祠部司的活儿?】
  林砚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有点想仰天大笑出门去。
  疯了算球。
  萧彻将林砚那副天塌地陷的表情尽收眼底,内心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林卿似乎……对武海闵的去向颇为感慨?”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明知故问。
  林砚一个激灵,瞬间回魂,强行把扭曲的五官掰回“恭敬温顺”频道,声音干涩:“回陛下,臣只是骤然听闻,一时惊愕,武海闵罪有应得,陛下圣明烛照,为朝廷除一蛀虫,实乃幸事!”彩虹屁吹得毫无灵魂。
  萧彻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他放下玉箸,拿起丝帕优雅地沾了沾嘴角,仿佛在思考一个严肃的国策。
  “武海闵伏法,祠部司郎中一职便空缺了。”萧彻的目光落在林砚那张强装镇定的脸上,“此职紧要,不可久悬,朕会尽快从六部之中,遴选得力干员补上。”
  林砚心头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大老板要派人来接手火坑了?
  萧彻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凤眸带着点探究,直直看向林砚:“林卿在祠部司多年,勤勉有加,又深悉司务,朕观你行事稳妥,颇有章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抛出那个让林砚头皮炸裂的问题:“这祠部司郎中之职,林卿可有兴趣?”
  林砚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兴趣?!不敢有,实在是不敢有。】
  他怕自己不小心,成为下一个武海闵。
  林砚内心的小人已经跪地磕头,疯狂呐喊“臣不配!臣不敢!臣只想躺平!”。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