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玄鸟应机示象,左旋三匝,盖合三才之数,契阳德之盛,兆国祚之永固,彰圣化之无疆。
  实乃陛下至诚感神,上苍垂慈,降此祯符,以慰黎元仰望之心。
  臣职司祠祭,目睹灵瑞,不胜欣忭踊跃之至。
  谨据实敷陈,援引经义,诠次其祥,恭缮成文,昧死以闻。
  伏乞圣鉴。
  林砚终于还是将这份拍马屁用的奏章给写完了。
  不过写完之后他没有立即给武海闵送去,打工,不能太积极,现在把工作做完了交差了,武海闵就会立马给他找新的事情做。
  他连自己分内的活都还没有干!
  礼部祠部员外郎,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是个六品官,管国家祭祀、天文历法、佛道寺观、僧道度牒、丧葬仪制等事务,繁琐得很,一年有一百四十石禄米,四百亩职田,白银十六两。
  作为年轻人,林砚在这个官位上是非常好的,做得好升迁不是问题,奈何他的上头是武海闵,是吏部尚书的儿子,武海闵做得不好也不会离开这个位置,有武海闵挡在前面,林砚想晋升很难。
  林砚每天都想宰了上司。
  可,杀人是犯法的。
  算鸟算鸟,自己不容易。
  林砚刚把那份给乌鸦歌功颂德的狗屁奏章塞到公文山最底层,打算让它发会儿霉,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一道阴影精准地笼罩了他案头。
  郑主事,郑经。
  礼部祠部司著名的“捡漏王”,一路靠祖坟冒青烟和同僚集体倒血霉,成功混进京城,混进礼部。
  此刻,他脸上堆着一种介于心虚和谄媚之间的复杂笑容,怀里抱着一大摞卷宗,摇摇晃晃,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纸糊危楼。
  “林大人。”郑经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热情,试图掩盖某种底气不足,“您看,春秋二祀、祈雨祭山的流程与预算,下官……下官都初步审过了。”
  他动作麻利地把那堆卷宗“咣当”一声卸在林砚桌上,动作之快,生怕林砚说出半个“不”字,纸堆顶端几张预算单子被震得滑落下来,差点盖住林砚刚磨好的墨。
  林砚:“……”
  “初审好了,就等您核签。”郑经搓着手,笑容扩大,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您办事,那叫一个稳妥,咱们司里谁不夸您细致?”
  郑经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后挪了小半步,仿佛林砚桌上盘踞的不是卷宗,而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砚盯着眼前瞬间拔高的“新山脉”,他顿时就理解了堆积岩的形成。
  来了,又来了。
  林砚闭眼。
  初审?你审个锤子!
  你那双眼睛除了能精准识别哪里可以偷懒,还能干点人事吗?
  这流程预算但凡能审明白一个字,我当场把砚台吃了!
  现代那个只会转发邮件、问弱智问题的郑姓同事,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苍天啊!
  同一个世界,同一款智障同事!
  穿越都躲不过这种职场生物多样性吗?
  林砚脸上肌肉自动切换,一个标准、温和、甚至带着点鼓励性质的笑容迅速成型,嘴角上扬的角度精确到毫米。
  “郑主事辛苦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赞许,“动作真快。”
  郑主事像是得到了莫大鼓舞,腰板都挺直了些。
  “应该的应该的!为大人分忧嘛!”他嘿嘿笑着,又退了一步,“那……那您先忙,下官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动作之迅捷,与他刚才抱卷宗时的笨拙判若两人。
  林砚心里暗叹:好一个静若郑经,动若脱兔。
  林砚看着那溜走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堆散发着“坑爹”气息的卷宗,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公廨里混杂着陈年墨臭、汗味和某种可疑食物残渣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团即将爆炸的怨气。
  分忧?添堵还差不多。
  这流程预算要是签了,回头出了纰漏,锅铁定是他背,武海闵那孙子绝对第一个跳出来撇清关系,郑经只会一脸无辜地说“林员外郎签了的呀”。
  一想到自己不但不能跳过武海闵升职,还有可能被郑经升职,林砚捏着笔的手“咔咔”作响。
  林砚认命地翻开最上面那本祈雨祭山的预算,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条目。
  看着看着,林砚那点仅存的困意,直接被气飞了,飞到九霄云外,顺便做了个托马斯全旋。
  他一年的银子才十六两,什么祭祀买点香烛钱纸需要五十两?!
  林砚捏着预算单的手指有点抖。
  不是怕、是气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户部炸毛的样子,看到武海闵推锅时那虚伪又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到郑主事一脸“不关我事”的茫然无辜。
  林砚闭上眼,又缓缓睁开,认命地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像在粪坑里淘金子。
  姓郑的。
  我诅咒你的私房钱被你夫人全部拿走!
  福生无量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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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我还恐龙扛狼呢!
  酉时三刻,夕阳像个煎糊的荷包蛋,蔫蔫地挂在天边。
  林砚踩着这个精确到秒的下班点,将那份散发着墨香以及他怨气腌入味的《祥瑞考》轻轻放在武海闵案头,姿态标准得像给死人上贡。
  武海闵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眼皮微掀,扫过那厚厚一叠纸,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光芒。
  “嗯,不错,林员外郎。”他拿起奏章,指尖拂过封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瞧瞧这字迹,这文采,这格局,可见本官平日里对你的督促与引导,没有白费功夫。”
  林砚垂手肃立,脸上挂着“深受教诲、感激涕零”的模板笑容。
  督促?引导?
  你那张嘴除了吃饭画饼和叭叭叭,还会干啥?
  这奏章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我的血泪和唾沫星子好吗!那格局是被你逼到墙角硬挤出来的!
  还格局,要不是你爹是吏部尚书,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格斗。
  武海闵放下奏章,踱步过来,亲切地拍了拍林砚的肩膀,那力道,在林砚感觉,像是驴主人给刚拉完磨的驴顺毛,充满了“干得不错,下次还找你”的暗示。
  “年轻人,就是要多担担子,多压压担子,才能成长得快嘛。”武海闵语重心长,眼神里闪烁着“为你好”的圣光,“你看,这份奏章一呈上去,陛下必定龙颜大悦,这份功劳,本官心里有数,定会如实为你表功,好好干,前途大大的有!咱们祠部司的未来,就在你们这些肯干、能干、会干的年轻人肩上扛着呢!”
  扛你个头!
  我还恐龙扛狼呢!
  这破担子压得林砚腰椎间盘都快离家出走了,实在是不欲听武海闵口中的狗屁话。
  前途?大大的有?坑大大的有吧!
  功劳?怕不是最后都变成你武大人的栽培有方?
  还未来?我未来只想把你这尊佛扛出祠部司!
  “大人教诲的是,下官定当铭记于心,为大人、为祠部司鞠躬尽瘁。”林砚的声音稳如老狗,表情虔诚得可以去庙里当塑像。
  武海闵终于满意点头,挥了挥手,恩赐般吐出两个字:“去吧。”
  林砚如蒙大赦,转身的瞬间,脸上虔诚的塑像脸“啪叽”碎了一地,只剩下麻木的社畜躯壳,走出公廨大门,感觉外面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刑满释放”的自由味儿。
  林府那辆半旧不新的青篷马车,像个忠实的老狗,早已等在街角。
  林砚几乎是把自己“卸”进了车厢。
  车帘一放,隔绝了外界。
  林砚连“到家叫我”都懒得说,脑袋往车厢壁上一靠,下一秒,均匀的呼吸就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起来。
  什么礼部,什么武海闵,什么乌鸦祥瑞,统统被睡梦碾碎。
  睡眠,是他对抗这个操蛋世界唯一的充电宝,电量告急,必须立刻进入待机模式。
  马车晃晃悠悠,碾过京城的石板路,碾过林砚破碎的呼吸声,终于停在了林府门口。
  车夫老张头等了半晌,听着里头没有动静,只好无奈地敲了敲车厢壁:“少爷,到家了。”
  车厢里绵长的呼吸戛然而止,接着是几声迷蒙的嘟囔和身体碰撞木板的闷响。
  林砚顶着一头睡得支棱起来的乱毛,眼神涣散地钻出车厢,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
  一进家门,饭菜的香气瞬间刺穿了林砚的困倦神经。
  母亲文韫正指挥着丫鬟布菜,她气质温婉,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襦裙,见他回来,脸上立刻漾开温柔的笑意:“砚儿回来了?快净手,就等你了,今日有新鲜的鳜鱼。”
  父亲林承稷,在工部任职、气质沉稳如古井的中年文官,已端坐主位,他抬眼看了看儿子那副灵魂被工作抽干的尊容,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