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禁卫军们听到骚乱,从圣坛外冲入,惊疑不定看着一切,仿佛是天降灾火,凭空降落在眼前。
  “保护各位大人,先往外退!”
  于铖一马当先,下令先保护住惊乱的大臣们,让他们离开祭拜的坛场,太子和国师还在里面,他不顾礼数,持刀奔到火焰外围,紧紧盯着里面的局势变化。
  符无华冷静地扫视一眼现状,那些黑衣人的方位,显然都有阵型讲究,坛场内的祭台中心开阔,他们便以身体为柴薪,让火焰分拨八方,封住符无华所有去路,同时隔开姬慈和符无华。
  用这剑阵,没有那么容易困住符无华,人死了,剩余下来的身体也可以利用。
  区区一场火,也想封死他?这种令人发笑的痴心妄想,不该出现在辟乱盟的计划里,难道,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是火,还是刚才那些黑衣人,甚至是鼓乐……
  符无华瞬间心里闪过百个念头和猜疑。
  另有两骑身影,一人在云门东面闯入,用枪尖点地,腾跳入阵中,另一个人也脚蹬马背,拎刀挂上场边的黄旗。两人配合默契,身形踏风,当真飞雀栖枝,落地不收去势,直取阵中的符无华。
  两面夹击,符无华本要去拉姬慈,感到厉风威胁,只能急退。从于铖的视角看,他们一触即分,好像拈花般轻巧,即便他身居武官,也难以在烟熏雾缭里看清如此迅疾的动作。
  但他知道,掠阵的绝对是超过自己的高手。
  只这照面一招,符无华认出这两把名器,自然也认出来人。
  咔嚓……祭祀用的面具,从眉心开始迸裂,往下一分为二,砸落到地上,露出一张仙人般的容貌。他持剑垂于身边,冷冷看着来人。
  奉仞和解碧天一左一右,他们擅使长兵器,此时圈地而围,收拢便有银光成林,飞鸟难越。他们和符无华谈不上相熟,甚至未曾相逢几面,如今他们仍是陌生人,也是彼此最想手刃的敌人。
  一个叛逃的指挥使,一个恶名累累的魔头,一个冠冕堂皇的国师。
  杀,也有道义,也有好坏,这是符无华最无法理解、最为轻蔑的人情。
  三人静静地相互对峙。
  本就是死敌相见,双方已经在脑海中过了成百上千招,一时彼此忌惮,未再出手。
  火焰在坛场内焚烧,热浪宛如日光泼射在皮肤之上。
  天坛的左侧,是天水台,外圈为圆形水池,中心的圆台可立一人,以往都是皇帝祭祀时才可站在上面。
  此时此刻,雾气飘动,隐隐可见到一个人盘腿坐在上面。他扬声开口,声音借由空间传递,在天坛内微微震动,极为宏亮威严。
  “符无华,你谋害天子,控制太子,草芥人命,入京至今犯下无数大错,你可知罪?”
  符无华听到这声音,只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越过坛场,看向坐在天水台中心的人。
  即便隔着火焰,隔着雾气,他也能看清那双蓝色的眼睛,永远像不会衰老的眼睛。
  一个曾是他老师,现在又是他敌人的人。
  他低低念出对方的名字,不知是久别重逢的喟叹,还是未能及时铲除的遗憾:“……任长羁。”
  第105章 无常之数
  慧童,你可知晓自己为什么会诞生降世?你可知晓为什么天地本不公平,生来就有贵贱?你可知晓为什么我们明明是人,却要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形同幽魂?你可知晓我们这么多年,都在等待着你?
  慧童,你拥有超凡脱俗的智慧,天生无情无欲的躯壳,不会为爱憎所侵扰,不能被阴暗掩盖那本该照耀于宣国四野的光辉。
  慧童,你不是凡人,你是碧土月神赐予我们的孩子,只有你能替我们走出去。
  慧童,我们本没有罪,是他们害得我们不得不受这五百年的忍辱负重。
  慧童,你走吧,离开天上宫阙,离开这座坟墓,你带着我们的愿望,去到我们的仇人身边。
  慧童,你要帮我们夺回一切。
  符无华站在西漠上,他抬起头,传说中的太阳悬于头顶,金环轮转苍穹之上,比天上宫阙任何一盏烛火都炙热,那样光明,照彻着广袤陌生的土地。
  先前,他只在书本和画中见过,这陌生新奇的存在是他初到地上感知到的第一种事物。
  太过鲜活与滚烫了。
  日光深深刺痛他的皮肤,他的脸颊开始发红,心跳也急促起来,演变得无法呼吸,红斑密密麻麻爬满他的身体,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和痒感让人抓狂,他的眼睛甚至一时无法视物。当月神不在的时候,符无华必须用布围住每一寸皮肤,防止被烈日灼烧和惩罚自己的灵魂。
  在天上宫阙,他是天生白发、身怀灵气的慧童,受尽拥簇和崇拜。在这里,他只不过是从地下仙国走出的亡魂,孤身一人,准备从西漠走向大衍的帝京。
  繁荣昌盛的国土,曾写在那些大宣典籍之上,五百年过去,早已时过境迁,改天换地,不再是宣民眼里的国土。他沿途走着,看着,观察汲取着身边的一切,途中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事物,原来,天上宫阙才是牢,外面是真正的天地。
  天文,地理,卜卦,武功,谋术,不论是什么,只要符无华稍加接触,便可以很快掌握,他从没有遇到过任何难题,世界上也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可以做到。
  除了感情。
  许多人未必拥有的比天上宫阙的生人多,这里依然没有真正的公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可以轻易带走一个人的生命,贪嗔痴妄不可脱身……这诚然可怜,可他们都活在真实中,无论悲哀还是幸福。这是天上宫阙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即便在他们眼里,生在仙国便是无上幸运。
  对符无华来说,人的感情在他眼里无比浅显,他人的命运轨迹,他也透过血肉,可算得一清二楚。那些七情六欲,竟有那么重要、那么深刻?花落于地有人会伤感,人死于世有人会发狂,得不到就会渴望,拥有就会高兴,失去了就会悲伤,为什么他们天生就能感受到这些?
  符无华只是像初生者,模仿着他们,可惜,他永远不能感受到。
  ——慧童,居于天际的人,又岂会注视到足下蝼蚁的七情六欲?
  那些都是无用的事物,只会伤害你,阻碍你,使人软弱,最后步入失败。
  符无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人,向他们说出了一些话。
  起先有人谣传他是白发的妖魔,后来有人称他是仙人的化身,靠着一路走来留下的传言,与他独特的相貌,很快,符无华名声四起,传过许多贵人耳畔。不管是什么时候,身怀通天之术的奇人,都让人趋之若鹜,最后他如愿被带入皇宫之中。
  白发孩童在殿上的一言一行,让所有人心惊于他的姿态,自那日流传出多少美谈奇言。
  皇帝龙颜大悦,爱惜其才,当即赐其官职,将他留下。
  符无华成为监天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官员。
  那一天,监天司的观星吏带着他,走入那高耸伫立、可俯瞰山河的通天塔,他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到最高层时,观星吏推开大门,符无华看到了散漫堆在地上的书和卷轴,还有一盆盆馥郁盛放的花,摇曳于日光下,颜色烂漫,满室幽香。
  里面只有一个人,衣衫懒散,用书盖着脸,正晒着太阳睡觉。
  “大人,大人。”那领路的官员小声唤着他。
  书从脸上滑落,那人终于转醒,起身偏过脸,看向符无华。
  符无华即便在殿上面圣,也无有分毫畏惧和心慌,而和这中年人的眼睛对视时,他第一次看不清一个人,这个人却像已经看透他的所有。
  蓝色的眼睛,像蓝色的日光,在西漠第一次见到太阳,他也有这种惊异的、陌生的、想要躲避的念头。
  那就是他的老师,监天司任长羁。
  任长羁是一个出名的怪人,并且不太为人待见,好在监天司是朝廷最能容忍怪人的地方。何况,任长羁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怪人,数年来,他观测之事从未有误,在卜卦与风水一道研究深入,涉猎所学极杂,故而这些年就是他把所有权贵都当屁放,也有着无人可以取代的地位。
  听闻多年前他本该是国师,但他不愿意坐在涉及权力的位置上,拒绝了皇帝的恩赐。但符无华入宫那年,任长羁已经足有五年不曾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早已被视作才尽之辈,不过混口俸禄吃饭。
  怪人就有怪癖,他第一次教符无华,果然不是教他道法,而是教他如何养花,符无华坐在塔顶,听他漫谈了半个时辰花草。任长羁喜欢花草,喜欢鱼鸟,他养育的小生命无不蓬勃生长,他道世间有生命之物都其存在的道理,顺天而为则生,逆天而为则死。
  不求非我之物,不执他人之业。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符无华在监天司没什么朋友,他初时名声刚起,许多人来结识他,不过看到底,也就是个早慧的孩子,不近人情,又各自淡去。还常与他说话的,也就是二皇子姬容天和他的伴读严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