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他看了一眼奉仞,奉仞倒是真喜欢这些,和解碧天恰恰相反。方才回来途中,他坐在解碧天身后,经过许多山景,奉仞眼睛莹亮,宛如少年郎,显然从没见过。
  雪山虽有梅花,但天灾后连这种树都长不太起来,这么多梅树一起开花,数十年难得一见。
  这些有那么好么?是了……帝京再美再繁荣,败絮其中,也会看倦,不如大巧藏拙的天地,但指挥使是天子的鹰犬,只为其一人驱使来去,帝京便是他的笼,从来不能随便离开,没有随性所欲的权力。
  “那么,今年就去看如何?”解碧天倚着窗,良久对奉仞开口,“就你我两人。”
  天灾影响四季,时节莫测,花开之时常难以预料,奔赴驻留一个地方,只为了看花,几乎是在浪费光阴,奉仞十七岁后便不会这么做。解碧天的邀约,轻飘飘得像玩笑,但他伸手作勾,扬起眉毛示意。
  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许一个不难也不容易的约定,以逃脱囚笼开始。
  定下的承诺,千山万水也得去做。
  奉仞伸出手,和解碧天的尾指一勾,贴合,便是应邀。解碧天没松手,使上气力,将奉仞拉过来,奉仞依势前倾,亲他的唇。
  “今年没看到,就明年看,明年看不到,就后年看……凡有遗憾,都可一起去补全。”
  第100章 再会
  过了一夜,大雪封山,人马难行,银装铺陈难满整个城州,风声裹挟着浓白霜气,呼啸起伏,在山腰下低低盘旋,夜里才有停歇之时。这样险的地势,没有人上山找死,等他们逃走的事报回帝京,最快也要一个月,再者,一是此事绝密,不可大张旗鼓,招人眼目,二是公孙屏态度不明,放走了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和符无华交代。
  他们两人在小居中又待了四日,奉仞的身体修养起来,比平常人好得快。屋内有米有油,两人不必出去,引他人注意猜疑,只藏身在这里,等国师那边有了动作,在风头来前离开就是。这会离开,眼线必然环绕雪山,不留空隙,只会徒然暴露踪迹。
  虽然是暂时潜逃的居所,但奉仞很喜欢这个地方,因山中地势崎岖,梅树参差,漫长横生,可荫蔽无人踏足的山石野径,遥遥看去一路白绸绣朱砂,雪也干净如山涧的雨水。
  银枪和长刀在地上交击,滑出一道道漩涡,如浪涛拍打于险峻峡谷,积雪飞扬,红花飘然。日光淡昧地覆在背上,两人游走,突进,刀背穿过肋边,枪尖擦向脸颊,又迅速震开。在闪动的光泽中,沥光枪寒冽,游八极霸道,仿佛天地成圆,环绕着刀光枪影融化、复原,无人可以插足,他们凝视彼此的眼睛,用习惯的路数、擅长的招式,寻找可堪攻破的缺处,夺取胜负至日暮。
  赢一招,输一招,或旗鼓相当,才犹觉不足地收手。
  辟乱盟接走奉家的人,也带走了他的沥光枪,解碧天与任长羁碰面时,就从他们手中,取回了这把属于奉仞的武器。
  “有了沥光枪,在宣陵里用那些兵器,还真是太委屈你了。”解碧天弹刀而笑,“当时在见善楼,说不定还能分个胜负。”
  奉仞收枪立在原地,雪花沾在睫毛上,目光掠过他的笑,反问:“分不出胜负,不好么?”
  “从前我一定想要赢。不过,你又怎么肯败给我?”
  解碧天吹哨,片刻,黑马从远处跑来,他蹬上马,冲人伸手,奉仞顺势搭住他的掌,翻坐到他身后。
  不过确实是该到了春季,有些走兽们钻出洞穴,偶尔出现在山野之间,解碧天用枝条制成弓箭用,两人出去游猎晃荡一圈,回来还能穿了两只兔子来烤。
  白昼短,寒夜长,奉仞有些时候,像回到了宁州那样的雪天生活。寒冷对他修行有所裨益,每每天际才扯开一线泛白初曙,隐入墨蓝之内,他便会起身披衣,去外头练功,边想这些天的事。
  符无华实力未明,但从他走近宫内,一步步抵达如今的位置来看,他绝非一个简单的道士,手底下所能动用的棋子,也比他们想象的更多。
  在见过天上宫阙那些可以让人行尸走肉、不知疼痛的奇药之后,奉仞更对他极为忌惮。一个人若变成孤家寡人,失去本拥有的胜算,却还能安然不动,一定还藏着底牌。
  那些以蓼草为原料做成的药物,要怎么克制?
  他练完功,身上的霜雪一时结块,难以剥落,奉仞去内屋沐浴一淌,再出来时,天已经全然大亮,稀疏穿过窗棂,在室内折射出几横清光,木质的地面铺满碎星似的花影。
  这会解碧天才算是要醒,仿佛是西漠习惯酷日的动物,被这冰天雪地一罩,便生出冬眠的怠惰。他走过去,黑发散漫一床,微微翘卷,摸起来和解碧天本人全然相反。
  解碧天侧躺着,睡得比昨天久,气息匀长,等奉仞走近,又忽然伸手,把他扯进被褥里。奉仞眼前的光被遮蔽,顺势揽住他的腰,带着人翻滚几圈,被子圆滚滚撑起,里头像有条被蒙进网里的鱼,几番跃起挣扎,又跌下。
  奉仞抬起肩膀一撑,被子叠卷了两圈,紧绷绷把人捆成了粽子,空气也变得稀薄,他为难而逼仄地容身其中,被褥是编织满枝叶的鸟巢,解碧天的头发啄着他。
  还有那初醒不久的呼吸,沉缓温吞地吹拂。
  他不觉屏起呼吸,像在等什么。
  身下的解碧天圈着他,手臂收紧,眯起眼凑近他。
  ——然后他抬臂挣开被头,翻身倒滚出被外,没等奉仞钻出来,他已经将被子重新扯过左右两角,缠压打结,利落地将人扎在里头,老练得让人想起扎螃蟹的渔民。
  解碧天转身坐在奉仞身上,大马金刀地得胜,手指滑过他的脸,看奉仞一副又失清白又被骗的模样,咬牙切齿,无可奈何,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干什么?做出一副很想被我亲的样子。”
  奉仞暗自较力,发现自己全无翻盘的可能,便镇定地嘴硬:“是你心眼太坏,一醒来就满腹诡计,我只是想喊你起来。”
  “我本来就不是好人,多些阴谋诡计,不应该么?今天第一轮是你先输了。”解碧天一整散漫的里衣,将挂在一旁的毛裘穿上,打着哈欠,低下头亲一下螃蟹,就起身去洁面,任由身后的螃蟹变红变熟。
  黄豆磨碎成粉,和米浆煮了片刻,沸成乳黄色。解碧天平日的口味让人不敢恭维,几次吃他的饭,奉仞都感觉看到了漫天乱星、天昏地暗,一言难以形容,但奉仞庖厨的技艺,更是拙劣,想来一个人也不常为自己做饭。
  结果还是解碧天做。
  “我从没想过你会做这些事,是谁教过你?”他靠着灶台问解碧天,看他将豆浆盛到碗中,姿态娴熟而平稳。
  “很奇怪吗?”
  奉仞实话实说:“看起来跟你一点也不相配。”
  “我本来也不会。有一年江湖上盛传东道拳身上有一本绝世秘籍,但是当时的他放着一门宗主不当,反而隐居为普通人,在酒楼里当厨师。我找到他后,觉得有意思,便在他身边扮成学生,跟了他一段时间,学了一点皮毛。”解碧天抬起一碗给他,“其实学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再说我又不是君子。”
  奉仞接过,乍听闻这不曾得知的消息,不禁好奇追问:“东道拳?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了。你最后得到了吗?”
  解碧天耸肩:“他身上哪有秘籍,藏得严严实实的是本菜谱,反而我在旁边呛了两个月烟气……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这会是轮到奉仞笑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停下动作,共同往门外看去,雪地里远远传来马蹄声,向这边靠近,目的正是这座小院。
  解碧天灭了炉火,奉仞已经率先拿过一旁的剑,掠出屋子,停在院门内侧旁,等着那声音接近,直到停在小院前。
  来了两匹马,马上的人没有掩藏行迹,下马后就上前来敲——手还没碰上,门已经打开,一道剑光从缝隙间迸出,直刺人面,又突兀收力,停留在眼前一寸。
  这出剑的分寸掌握得极快、极准,寒气逼面,来人才晚一步悚然惊觉,翻出手中武器。
  她看清了眼前人,才松了口气,缓缓收起指间的峨眉刺:“奉指……奉少侠,是我和任大哥,解碧天留了记号给我们。”
  奉仞将剑收回鞘,已看到穿着斗篷的虞秋娘,还有她身后坐在马上的任长羁。随后,眼前一花,姬瑛像花蝴蝶一样从任长羁身后冒出头,跳下马,直往奉仞跑去。
  她兴高采烈叫:“仞哥哥!”身形一扑,和奉仞拥抱在一块。数日不见,她听闻了奉仞在帝京的变故,心中焦急,如今看奉仞好端端站着,气色也和平时一样,才放下心来。
  两人分开,奉仞仔细看了看姬瑛,她现如今穿得比在宫中朴素许多,不掩清贵之质,但也格外娇憨可爱,倒像个小侠女。
  奉仞不觉自己面上笑意:“胭胭,你这些日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