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分明这里比那个前朝遗址更安全,没有行尸走肉,没有畸变的怪物,他还有前程似锦。
  他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亲人可以一直待在温暖的帝京?
  “大人,你看前面是不是……”
  身后,有人加快马蹄追到公孙屏身边,迟疑地望着前方。
  公孙屏回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拐过弯道,随着他们行进,远处一点黑影越来越大,在狂乱的风雪里和他们越来越接近。
  果然是一个骑着黑马的人。
  马是好马,千里挑一的神骏,通身漆黑如墨,不畏风雪的酷寒,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不动。
  人就坐在马上,看得出是一个身形开阔高大的男人,头发没束,披滚而下,雪豹毛裘围簇在身上,内里穿了皮袄和大襟薄衫,不是燕都中原常见的打扮。
  斗笠倾垂,遮挡了整张面孔,雪在上面落得颇厚实,好似挂雪的松柏。他抱着手臂,低头没反应,似在打盹,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裹,像在等人,而且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们面面相觑,风雪天不赶紧避雪,还在路上碍道,看他形容气质,更像是一个江湖人,极有可能是冲着他们来的。密卫们面色一沉,神色发冷,谨慎地靠近,训练有素的队形逐渐聚拢,牢牢护住后面的铁车。
  眼见马上就要和那人冲撞,公孙屏抬手让所有人停下,停在三丈开外。他皱了皱眉,扬声:“前面的人,让开——”
  他忽然像是被掐住喉咙,声音古怪地戛然而止。
  男人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久别重逢的脸。浓眉,含情眼,唇峰收得冷漠,无一处不凌厉、不动魄,如从赤红铁浆中提出的刀,复浸入寒潭之间,是重欲薄情之相,仿佛看一眼便会不经意被割下皮肉,任谁见过都不会忘。
  现在那两枚眼珠直直看向公孙屏,浮出熟悉的轻蔑:“公孙副官——不对,应该称公孙指挥使,数日不见,这副官威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这场面熟悉得让他浑身发冷,这傲慢的姿态也使人久违。
  公孙屏猛地攥住腰间的刀,瞬间汗水从后背大片沁出来,他胸口起伏,极力控制自己,拦住身后的人,沉声问:“你是为了奉仞来的?”
  解碧天没回答,细细看了看公孙屏身上的衣着,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十七位国师密卫:“这些人不是断金卫?”
  有人冷冷道:“那又如何?”
  “不是的话最好,”解碧天转了转微僵的手臂,肩一振,卸下背后的长包裹,灰布在空中散开,一把沉厚长刀抛起,被他单手提住,“奉仞是指挥使,我杀他同僚,以后让他怎么当官?”
  刀一挥一荡,震动风雪颤栗。
  即便奉仞服下溃功散,国师派来的密卫俱是难得敌手的高手,符无华控制欲强,最厌事情有所偏差。解碧天的话,与寻衅没有分别,有人不欲再和他争口舌之快,只想尽快解决,公孙屏还没开口,人已经策马夺掠出去,身似长箭射出,拔出腰间双剑向解碧天刺去。
  那动作极快,衣袍翻飞,两把剑没入风雪吹拂的环境里,因为太快,一时竟看不出虚实!
  解碧天举刀迎住,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精准将剑刃卡在刀鞘,密卫心中知轻敌,另一把剑紧随其后,解碧天便抽刀而出。但见雪白天地间,明光如一条碧流翻出,溶于江山颜色中,万点轻絮卷动,纷纷追附而去,竟美得昳丽牵肠,全不似一把沉重的杀人器。
  那刀异于寻常的长刀,用起来堪比威势雄浑的斩马刀,刀身长,柄适中,除了单面开刃,比起陌刀来说,倒更像一把古朴重剑。
  刀色刺入密卫眼中,他不禁眨了眨眼,只闭合张开的一瞬间,他左手剑便被游八极直接震断,刀鞘撞上胸口,他上身剧痛,内力无法接上,猝然吐出一口血,下意识挥出右手剑,用上自己最得意、最精妙的剑式。
  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他已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视线天旋地转,被殷红淹没,只记住那人唇边轻慢的笑,便连人带马,被解碧天第三刀劈成半截。两具尸身萎靡在地,热血涌流遍地,片刻就被寒气结成血霜,反射着众人苍白面孔,扭曲迷魅,马蹄踩过时发出碎琉璃的遗响。
  但他们都无心再去仔细回想那三刀,因为解碧天驱马冲入长队,直逼他们身后的铁车。
  在西漠时,二十个断金卫无法阻拦一个解碧天,如今十八个大内高手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不同。刀客的目的很纯粹,所以杀人时绝无犹疑,不被任何左右,所有人苦练的武功与技法,在这种暴烈强横的刀法面前,唯有败退,迟疑,丧命,全盘皆输。
  他们只是以摧枯拉朽之势,瓦解为梅树的养料。
  痛呼与嘶吼此起彼伏,追随着游八极的轨迹。
  天地雪粒仍飘,飞红激荡,分不清是血还是被刀风波及的梅花,在他经行之处落了一地。
  是游八极……有人想起来,在那样的单方面屠戮里。江湖人人都说这是一把邪刀,可当看到时,他们已明白,刀不含有任何感情,只映照刀下亡魂的七情六欲。
  愤怒或恐惧,嫉妒或冲动,在眨眼间的拼杀中支离破碎了。
  可持刀者并不在意。
  谁会在意自己足下的尘埃、刀下的败将?
  解碧天骑马冲杀,一身衣物已经满是血腥,直来到了铁车之前,他勒马,挥刀砍碎了锁链,将车门拉开。
  哐当!
  寒冽之气吹入,风雪卷着他的头发,遮天蔽日,覆没着背后的天光,只有耳畔的金环,闪烁出一弧圆月。
  “奉仞!”
  车里死寂的人猛地抬起头。
  好像已经一梦千秋,万物凝滞。
  久不见日光的奉仞,感到一刻恍然的眩晕。他抬头看向来者,是冷雪扑面,也是血气森然,他的心却骤然因这一眼焚起光焰,热意沸过全身脉络。
  解碧天笑道:“我来赴约了。”
  寒光几闪,他将奉仞四肢枷锁都尽数劈断,手指运力,点开他身上穴位,要伸手来拉。奉仞眨了眨眼,瞬间灵台警醒,却是将解碧天向旁推开,半身探出车厢,劈掌弹开从解碧天背后偷袭的刀。
  他攒住对方手腕,手掌上压,只听得咔嚓涩响,对方惨叫一声,腕骨直接穿出皮肤。奉仞夺过他的刀,贴着喉咙一滑,将人踢下去,翻身坐上了那匹马。
  他扯过缰绳,环视一圈,战况极为惨烈,十八个密卫已经倒了十三个,剩下几人围走左右列阵,蓄势待发。显然解碧天的身份他们已经猜出,并不再直面应敌。
  其中的公孙屏在人群中和他对上视线,见到他行动自如,似乎格外愕然,心中不知想什么。
  三个人包围缠住解碧天,公孙屏与另一个人夹击向奉仞,奉仞数日封住穴位,不能动功,现在丹田之气尚滞涩,且战且躲。他挡过左下甩来的银爪,勾缠夺甩,将其抓回其主脸上,怎知那银勾半路断开,自中心射出一根毒刺,直冲其面,奉仞心中一凛,立刻闪避,毒针刺入马颈,身下马匹嘶鸣两声,带着奉仞要往地面倒去。
  他跃身而落,前面毒爪再至,身后传来刀风破空的呼啸,他骤然扭身,宁可先吃一刀——公孙屏刀术精炼,非泛泛之辈,这一刀落实恐怕伤势不浅。
  正心神紧绷之际,公孙屏手中的刀却突然变道,打偏银爪,往密卫腰间劈去,对方瞬间被毒爪勾住,慌乱摔下。
  混战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破坏了围困的杀阵,让奉仞和所有密卫都一愣,解碧天也已经趁人惊疑,拍马突出,掠到奉仞身边,横刀一拦。
  奉仞皱起眉,急退几步,看着公孙屏:“公孙屏,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屏转过身,一刀补到对方的心口,站在他们之前,面对那边剩余的三个密卫。他没有看奉仞,只是低声道:“快走吧……奉大人!”
  奉仞还没说话,被解碧天拉上马,随即解碧天将马鞭一打,身下骏马踩着尸首血地直奔而出。
  奉仞转过头,心中狂跳,看向身后,密卫正对着公孙屏怒吼:“公孙屏,这是国师之令,你疯了,胆敢放罪人离开!”
  “枉费你爬到这个位置,国师知道后,你必死无疑!”
  公孙屏冷笑道:“放就放了,那又怎么样?他符无华祖宗十八代的棺材老子都踩过!”说罢,他挥刀而上,直接以杀招冲向他们。
  “走吧,不用再看了。”解碧天快马加鞭,等绕过山峰,奉仞彻底看不到那边了。
  公孙屏听着耳边的马蹄声远去,与剩下的三个人拼杀,并不算有把握能全身而退。到后来,他已是喉咙间填满铁锈味,喘息剧烈,虎口发麻,泼溅的血凝结在脸上,身上伤势也毫无知觉,却无端没有回头。他们说了什么,他已经全不在意了,只一心一意要将他们都杀了。
  金戈冷却,直到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声音,空山中梅花摇曳,雪声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