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的马脚程很快,暂且甩掉了官兵。然而天公不作美,他们歇了一会,云层滚动,开始下起雨来,将火堆打灭了,他们只好穿上蓑衣,躲在树荫较大的树下。
  南边的雨一下便难以停止,遮掩视线。
  奉仞忽然动了动耳朵,按剑半抬起身体,不远处,林间有几点光影晃近,笃笃,笃笃,向他们靠近。他本该察觉马蹄踩碎叶子的声音,但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行迹,现在的距离,不容奉仞提前带人离去,甩掉追兵。
  一群穿着蓑衣斗笠的男人靠近,围住了他们,后头有人躲在他们身后,抬起脸,透过昏暗飘摇的雨幕,奉仞很快认出是那个衙役。
  他眯起眼,慢悠悠道:“奉公子,白日在堂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原来出身奉家。不过,我劝你莫要再掺和此事,这边不讲河东的规矩,便是传信,从绵州过去,路程都要半个月。大人是燕都洪家洪尚书的侄子,若你不慎死在这儿,找不到尸首,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奉家想必不会无凭无据地得罪洪家。”
  “不如各退一步,你将他给我们,便可以走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够了。”
  奉仞环视一周,没应答他的话,冷冷道:“这不是官兵,你雇佣了江湖杀手?蔑视王法,残害命官,已是重罪。”
  他遭奉仞说破,目露惊异,随即哈哈大笑:“奉公子果然是年少意气,不在河东快活,何苦逞这英雄?我倒想问你,若有王法,绵州如何落到今日?”
  他一挥手,那些伪装成官兵的杀手蜂拥而上。
  雨帘与刀光同色,在碰到刃边时,飒然分解成千百颗水珠,喷溅在漆黑的夜里,沥光枪的枪尖如寒星,在里面飘闪,带出一阵阵血气。
  远离人烟的野草林,一时沸起刀剑的声音。
  他们确实很聪明,官兵疏于训练,未必能擒住奉仞,又容易落下口实,而杀手拿钱办事,无所顾忌。为了不让奉仞和这巡按副使离开,那位大人不惜重金聘请了一批杀手,以抹除这仕途上的危机。
  奉仞刺翻一个杀手,背着副使,翻身跨上那匹马,挥枪穿开面前几人的刀阵,自其中突破包围。缠斗不利于他,先前已经耗费过体力,如今他在强弩之末,只能竭力冲杀而出。
  一骑奔出,数骑在后追上,野草林的草木受风狂摇,有人从袖中突发暗箭,奉仞将副使压下,暗箭刺中他的后背。
  “奉公子,你将我交给他们吧,你救我的恩德,我已没齿难忘,我不能害你丧命。”副使面色惨淡,低声道,“他们说得没错,绵州没有王法,而我人微言轻,不能看清眼前。”
  这是他第三次劝说奉仞。
  奉仞忍住背上剧痛,紧紧皱着眉,斗笠下的脸面沉如水,心中却跳出一汪愤怒的火焰。那火焰随着疼痛,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驱散不了寒夜湿雨的阴冷。
  马还在跑,血还在流,那厮杀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一行人追逐着冲撞进向山崖,衙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奉仞听到他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奉家不过是河东小小的士族,也敢管洪家的事?”
  就算此案上达天听,影响也不会多大,以洪大人的势力,也不过断然舍弃这个亲眷,换求自己的安全和地位。京中这些人,个个都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与游走官场,如参天巨树,非一人之力可拔动。
  如果他并非只是奉家的小公子?
  冷眼旁观的声音问:生灵涂炭,权势压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大衍的王法已经颓败,画地为牢,天子不作为,这个王朝将无可救药。
  你想扶危济困,想拔刀相助,可你的善念不会在这个世道有任何回报,何必还要坚持这条道路?
  刹那,仿佛很久之前,或很久以后,依然有个人与他对坐而谈,问同样的问题。
  拼尽全力,不惜丧命,也要做这傻得可笑的义举。而他还不知,若当真救下了这个人,贫瘠凋敝的绵州,又能改变多少?
  ——倘若你输了呢?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有意义,我会去做。
  他对他坦坦荡荡地说,不求回报,只求无愧。
  身下的骏马呼叫起来,两座山崖间,残桥被风雨吹断,只余几块桥板粘连铁索,摇摇晃晃。
  底下万丈悬崖,雾气环绕,会让人粉身碎骨。
  后路数十个老练的杀手已追上来,而他要救下的人受伤未愈,无力抵抗。
  来去皆劫。
  奉仞用力攥住缰绳,压低身体,仍向断崖冲去。身后的杀手目睹残路,急急勒马,他们一同仰头,雷声轰鸣,一瞬间天光亮得像白日,照彻天地,有一匹义无反顾的马直跃而起,映入眼瞳。
  闪电复暗。
  斗笠滚落崖底,一骑钻入对面的深林,没入潮湿夜色……
  第81章 徘徊三尺光(二)
  燕都,帝京,断金司。
  桂花在树头结了一穗又一穗的苞,还没开,已经隐隐有香气弥漫在帝京的巷头巷味,地面上有孩子摘下的细碎枝叶,鸟雀飞到地面啄食。闲人不近的地界,看起来格外静,靴子踩在石板上,枯黄的野草发出“嚓嚓”的声音,像冬天走在冰面上的走兽,等到影子倾覆过来,鸟儿才霍然展翅,四散离去。
  奉仞在此时走入司内,一向忙碌的断金司看到他进来,一瞬间安静,数百只眼睛落到他身上,又在他抬眼看来时恢复了行动,各自日常做手头的事。那一瞬的死寂仿佛只是错觉,一潭水迸溅出的小小水花。
  投入其中的,有的是怨恶,有的是嫉妒,有的是冷漠,有的是担忧。他人隐秘的心绪纷纷扰扰,棉絮一般缠在奉仞的身上,奉仞无意多停留,去听他们诘疑的论调。
  前日陛下下旨命吕西薄去关外,为云贵妃寻药,这与革职并无差别,金栗案的始末由吕西薄向圣上解释,但许多断金卫都知道这事原本是奉仞在办,只是最后的结果换了一个人。焰火没有点燃,被挟持的许淮与金栗一剑穿喉,长街一夜平安,真实的缘由是什么,如今他也只能缄默,再说就成了欺君之罪。
  奉仞毕竟不能辜负吕西薄的苦心。
  他是来送行,没想到吕西薄已经在短短一日内准备完,今日便牵着马去了断金司偏门,准备离开。吕西薄比他想得更从容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旨意,前日上午下的令,今日下午日暮时分他便收拾好一切,安排好离开后的公事。
  就像早已准备好奔赴陌路,这种熟练的计划预示着吕西薄一直在等待卸磨杀驴,让他几个亲近的下属心中郁郁。
  那一晚流焰塔发生的事,就像一个无法启齿的秘密,他发出的箭有断金司的标识,那夜跟随他去的同僚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些流言。
  吕西薄严禁司内议论是非。
  奉仞送吕西薄出帝京,一路上两人其实没有说什么话,吕西薄换掉了断金卫指挥使的锦袍,穿着单色墨蓝衫,并一匹黑马,朴素干练,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江湖中年男人,连唇边的那道疤都显得岁月久远。除了奉仞,却没有其他人敢来相送。
  送到城外,吕西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指挥使信物,他跟司内的亲信都交代好,让奉仞代领指挥使之位。原先代表身份的令牌,已经归还圣上,但想必不久后会交到新的主人手上。
  奉仞沉默地拒绝,手放在背后,眼睛固执地看着他。他心中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在告别前夕,从他的喉咙里奋勇上升,忍不住出口。
  “这事本该由我承担惩罚。”
  “你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接受惩罚?我做的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不过,正是因为你没错,所以才会有惩罚,这就是帝京的规矩,你明白吗?”
  “……大人,我无法苟同。”
  “处世之道,总有身不由己时,我也一样。玄琅,我们只能将其当做修行,动心忍性,你想做什么,总是要牺牲一些什么。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只是在等待向你索求报应那日。”
  吕西薄静静望着只余一线蔚蓝的天际,身后的帝京亮起万家灯火,奉仞看到那些暖黄的光倾覆过他的后背。奉仞说不上心里是后悔,还是其他软弱的想法,他不再能与吕西薄辩驳着什么人世道义,只默然数着晚钟。
  “你知道我家乡在哪吗?”吕西薄忽然问,唇边的疤好像在夜色里淡了些许,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温和。
  奉仞一怔,没料到吕西薄心血来潮、意味不明的发问,便摇了摇头。吕西薄看着奉仞,看着这或将永远学不会弯腰的半个学生,想说什么,又到底觉得不必说。
  吕西薄拉过他的手,将信物放入他掌心。
  “我相信你。”
  奉仞握紧手中带着余温的东西,道:“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您依旧是指挥使。我等您回来。”
  “这话说出来,听起来有些像一个诅咒。”吕西薄难得对他开玩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衣服一旦穿上,一辈子别人都记着你穿过,等到你想摆脱的时候才发现无法脱下,即便从前我多么渴望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