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说,快走吧。云州撑不下去了……你一个人,还能离开。
  他未挑明的话语,蕴含一种隐晦的残忍。苏细雪猛地拂开他的手,奔跑回家,连跌倒后发髻散了都顾不上。她锁住门,冲入房屋,看到了在熟睡的苏小春,稚嫩的、苍白的、消瘦的脸,很宁静地躺在那里。苏细雪伏跪在床边,捉着她的手,苏小春体弱,手总是很冷,苏细雪呵着气,将温暖的小小雾气,拢聚在妹妹的手中。暖气吐尽了,苏小春也醒了。
  苏小春翻过身,伸手将被子扯高,盖在苏细雪的手上。
  她看着苏细雪,眼眸如薄冰蒙蒙亮:“地上好冷,姐姐,你上来跟我一起睡吧。”
  苏细雪迟迟地感觉到地面的冰冷,像针刺入膝盖,她浑身发痛,忽然俯身紧紧抱住苏小春。
  “你很冷吗,姐姐?”
  “我不冷。”
  “……可是你在发抖。”
  “没关系,小春,我们会好的……”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云州在天灾的第十年就被彻底舍弃,成为暴雪里的一片孤州。
  “你还想活下去?”
  这是解碧天的声音。
  “我还想活下去。”
  “你知道带着她会死。”
  这是万同悲的声音。
  “独活便是最好的选择吗?”
  “好,什么时候才会好?”
  这是虞秋娘的声音。
  “那就离开这里。”
  “走,要走去哪里?”
  这是公孙屏的声音。
  “去……去会开花的地方。”
  “你可知路途之远……”
  这是奉仞的声音。
  “燕都!”
  这是苏细雪的声音。
  苏细雪要带苏小春去燕都,她暗地里卖掉了房子,说父母要跑下一趟镖,只能寄给她们银子,让她们去燕都等他们。苏小春对苏细雪的话从来深信不疑,姐姐是不会骗她的,姐姐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们两个人在一个雪不太大的日子离开,咬牙租了一辆马车离开,苏细雪不敢跟着流民走,苏小春孱弱,最容易被当做两脚羊分食,她不能时时刻刻保证自己能够保护苏小春。
  她们一路磕磕绊绊,如此在路上颠沛行走大半年,总算离开了云州,向东边去,苏小春却在这时发起高烧,每日都昏睡不醒。
  苏细雪只好停在了距燕都还有一千多里的雷州,她白日在酒肆做工,结束后以帮助衙门缉拿要犯赚取赏金,以此养活妹妹。她开始受伤,开始独自一日日长大,好在苏小春的病到了较为温暖的地方,终于慢慢有了一点起色。
  苏细雪十六岁,前朝遗址的传闻已经传了许多年,她为了给妹妹治病,决定跟着铜马一起来到西漠。
  第14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二)
  铜马是西漠特有的一种向导,他们常年以盗墓夺宝和寻找西漠遗迹为生。在天灾还未降临前,西漠商路向中原运输大量昂贵的香料和外域宝石,许多旁近小国在水源边,因为西漠的数次巨型沙暴而覆灭。铜马多是原来的西漠本地人,就靠着倒卖这些东西为生,或者专门为人办事,换取高昂的赏金,还有一部分人,则游荡在西漠上,当江湖客的向导。
  西漠有西漠的规矩,除非有铜马带领,否则很可能被劫掠杀害,那边尽是穷凶极恶的盗匪。自天灾以来,西漠是最快荒凉的地方,许多铜马到了关内谋生,也是这时候带来许多关于前朝遗址的传闻。
  听说确实有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只不过因太过高兴而得了癔症,成日称自己遇到了仙人指路,得到了无价之宝。不久后这个人就被贪财者谋杀了,没有人在他身上找到任何东西。遗址渐渐成了一个寄托欲望的梦境,在里面每个人都能得到最想要的东西。
  苏细雪是在酒肆遇到这个铜马的,她观察了这个铜马很久,这一个月来他在酒肆里与许多江湖客见面,最后都谈成了生意。那一天,铜马压低声音与同桌的刀客窃窃私语,苏细雪偷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说前朝遗址中有财宝,有秘典,有失传的武学,还有仙人赐予宣文帝的奇药,当年开国高祖遍寻天下都找不到,其实是跟着前朝故宫,一起掉到地下去啦。
  那又能怎么办,谁也找不到遗址,这些年死在西漠的人还少吗?你想要诓骗我,还是省点力吧。
  哼,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后面的话语听不清晰,只知道最终那江湖客对他点了点头,临去前说,你要的我明晚给你,届时,我同你们一起走。
  苏细雪在铜马离开前拦住他,想让他带自己也去。
  铜马瘦骨伶仃,皮肤晒得很皱很黑,生得有些刻薄相,揣着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嘴咧开来,眼睛却很冷漠:“女娃娃,劝你还是不要去,西漠凶险,遗址更凶险。”
  “你要多少钱?”
  “钱?”铜马笑起来,“你能给我多少?他给我三百两的引路费,看你这样子,养活自己都是问题嘞。铜马是豺狼,豺狼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的要价太高了,苏细雪咬咬牙,凑齐家里所有钱,又向酒肆老板借了一些,衙门朋友借了一些,凑来凑去,也不过四十两,她还得留下足以让小春过上两年温饱日子的钱财。
  苏细雪说:“到了那里,金银珠宝、武功秘籍还是什么前朝秘密,我都不要,都不会跟你们抢,我只要一个能治我妹妹病的药。你不愿意,这四十两我收回去,我就跟着你,我当捕快凭的就是追踪,你甩不开我。”
  麻烦人,铜马嘟嘟嚷嚷,将包着四十两的布袋从她手中拿走,仔细数了一下,确信没有缺。他侧了侧头,望向苏细雪家的方向,显然早已打听过她的身份,说:“苏家妹子,你妹妹谁照顾?”
  “我拜托了领居大娘照顾她,大娘一向很疼惜小春。”
  “唉……”天有点冷了,夏秋越来越短,漫长的冬日又要到来,不知雷州能维系到何日。铜马抽了口旱烟,缓慢地吐出,烟雾缭绕,他的眼穿过,果然如豺狼一样幽幽冷亮,盯着苏细雪。考虑了片刻,他摇摇头,“你要来,就来吧。只是莫说我没跟你提点,里头真是很危险的噻。”
  苏细雪攥紧手心,往家的方向望,神态坚定,不曾动摇。
  “为了小春……龙潭虎穴,十八地狱,我都必须去。”
  “铜马?”奉仞敛起眉,“这些人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常年在中原招摇撞骗,你不该信他。”
  蓼尸——不,该叫她苏细雪,她只是惨淡地笑了一声,在散乱的长发下。
  “我妹妹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名医亦束手无措,我并非懵懂无知,不过是放手一搏,幻想有最后的生机。其实来寻找遗址的人,不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各位大人会来到这里,也都有各自的缘故,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无欲无求,越到走投无路,便越义无反顾。”
  叙述时苏细雪原本断断续续、有些不熟练的声音渐渐稳定流畅,因为秘术而僵硬的面庞,却很难做出什么表情,连一点笑意,也像木偶的神态。那些幽怆的、茫然的感情,星星点点地飘散,融化在黑暗中。
  众人听她如此说,各自怀有不可道明的心境,早先针锋相对的气氛缓和,想起来时无奈,去路未明,一时皆无言。
  万同悲一掌覆在她身后传送内力,为她的身世叹息:“天道不仁,孰对孰错……苏姑娘想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之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让你变成这样?”
  “从我带小春离开起,我就决定一定要治好她。一步错,步步错,我接下来要讲的,诸位皆不可错漏一字,否则便会如同我一样……”
  那年与苏细雪同行的,还有十几个人,其中男女老少皆有,都是练家子,不乏有名的高手。他们一同为了遗址秘宝而去,难免心中互相忌惮。
  性情古怪的江湖客有很多,好人和坏人也很难分辨,表面亲热,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情从不少见,苏细雪没有跟他们走得太近。路上有的人沉默,有的人能言善辩,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人。
  到西漠后,铜马找来了“沙鼠”,这动物长得像老鼠,却瘦得很,鼻吻幽蓝,比寻常见到的鼠类都要身躯细长,看起来很凶恶狡猾。铜马驱使这种动物钻到地下,为他们寻路。
  苏细雪记得他们走了很久,整整七日都徘徊在酷热的西漠上,路途漫无边际,水源极度缺乏,很快有人失去了耐心。他们中间出现了内斗,有人互相残杀,有人乐得推波助澜,也有的跟苏细雪一样冷眼旁观。十五个人分宝藏,还是太多了点,还没找到之前,解决几个更好。第一个人死,就有第二个人,猝然地挥刀、发作,血飞溅一地,人如野兽喘息,撕咬着腥涩的马肉,头顶的日轮似乎一日比一日热,热得人难以忍受、头晕目眩。
  西漠的沙子像是有生命,尸体隔了一夜再去看,便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铜马的沙鼠一日比一日肥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