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你母亲亲眼所见……”段檀眉头拧了起来:“你母亲……”
  他脑海中明光一闪,忽然想到方才程曜灵说的那把剑和剑术,思及忠节夫人的家世出身,还有从前种种,甚至记起最初她不愿让程曜灵恢复记忆的事,脊背刹那间凉透,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来。
  而程曜灵此时已信了段檀小半,所以蹙着眉头提出了假设:
  “难道是有第三个人?毕竟既然你与杨遥臣轮廓相似,这茫茫人海,未必就不能有第三个也跟你们轮廓相似的人……但那人又是怎么悄无声息潜入良王府的……”
  看着仍懵然无知的程曜灵,段檀喉咙滚了滚,嗓子眼紧得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或许是他猜错了……一定是猜错了。
  “怎么这么看着我?”程曜灵终于发觉了不对。
  段檀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别过了头去,许久才颤声道:“我、我太想你了。”
  这是真话,他一开口眼眶就湿了,最后两个字碎得不成样子。
  程曜灵抿了抿唇:“你不恨我吗?毕竟……我误杀了你。”
  段檀呼吸一窒,急促道:“我不恨你。”
  年少无知时跟程曜灵说的最后那句“我恨你”,后来在梦中凌迟过他无数回,他如今只是听到那个字眼都痛彻心扉。
  意识到反应有些过度,他又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我不敢恨你了……”
  程曜灵想着从前的事,心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没有注意到段檀的异常。
  段檀试探着碰了碰程曜灵的指尖,见她没有抵触,才像是有了一点底气,稳住了呼吸,缓缓道:
  “你觉得我杀了阿宁,是因为阿宁的存在会威胁我的位置,对吗?”
  程曜灵点了头:“而且你一直不喜欢阿宁,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段檀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可以被风吹散:“因为我看到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己。”
  “我小时候跟阿宁有些像,但是没有他讨人喜欢。”
  他连出生都是罪过,若没有他,母亲不会整日东躲西藏焦躁惶恐,每天一睁眼就忧虑他暴露身份,也不x必勉强接受费琢的救济,以至于最后万念俱灰悬梁自尽。
  他无法面对阿宁,其实是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才会厌恶一个与他幼年时处境相似的孩子,连跟阿宁离得近些都极度焦虑不安。
  何况阿宁身份暴露后,还得到了程曜灵真心的接纳和疼惜,这就更让他难以忍受,他从未得到的东西,凭什么阿宁不费吹灰之力就有。
  而他却还要苦苦隐瞒,一个字也不敢提起那些过往,日夜被梦魇折磨。
  “如果……如果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段檀艰涩地扯了扯唇角,攥紧屋瓦的手背绷起青筋:“恐怕看都不会再看我一眼。”
  程曜灵静静看着段檀,这个人好像是从前那个,好像又不是了。
  最初的段檀霸道桀骜,盛气凌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傲慢又强硬,偏执也别扭,说一句软话像要他的命。
  而如今她面前的这个人,面色苍白,两颊凹陷,神情阴郁,目光晦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脖颈处印着一圈她刚刚掐出的红痕,像被吊死千年的孤魂,颈间还渗着幽惨血迹。
  时光究竟是何等残酷的东西,竟将一个人磋磨至此。
  “保华寺那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程曜灵低低询问。
  “你记不记得我去给我们求的那两道平安符?”段檀抬起眼睛,眼底倒映出一点清亮的月光:
  “那天那两张符都护在我心口。”
  程曜灵眉心拧起:“符纸而已,怎么挡得住刀锋?”
  “符纸自然挡不住刀锋。”段檀声音异常轻柔:“但你手抖了,刀锋倾斜,因此我得以留住一条命。”
  “可见天亦有情,注定你我重逢。”
  “我手抖了吗?”程曜灵怔了怔,想要回忆,却发现已经有些记不太清楚了,犹豫道:“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段檀道:“我还记得你为我哭,你说喜欢我。”
  语罢他自嘲道:“你……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给将死之人的安慰?”
  他是靠那句话才留住一口气,垂死挣扎,硬撑到金鳞铁骑在乱葬岗里找见他的。
  他不明白,他想不通,如果程曜灵真的喜欢他,那他们是怎么走到如此地步的?他们难道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他怎能甘心。
  程曜灵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此程要经过仓原,你说给阿宁诊断过的大夫也在仓原,你带我去见他们,我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好。”没做过的事情,段檀自是坦然。
  他真正畏惧的,是自己做过的事情。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程曜灵想起件事:“你不是服过忘忧散吗?怎么没失忆?”
  段檀道:“我要是失忆了,还怎么带金鳞铁骑经略燕州、逐鹿天下?”
  程曜灵失忆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百姓,许多事都可以从头学慢慢来,但金鳞铁骑可不会容忍他们的首领是个一无所知之人。
  所以段檀是服过忘忧散没多久就又喝下了解药。
  这就是金鳞铁骑永远只向强者俯首的忠诚。
  程曜灵轻轻叹了声:“其实忘掉从前对你更好。”
  “忘掉那些爱啊恨啊的,你会轻松许多。”
  话一出口,程曜灵愣了一瞬,而后低下头自嘲一笑,算是明白段檀曾经为什么不想她恢复记忆了。
  她往燕州来的时候,其实想过会遇见段檀,她还跟人说过,再见到段檀,就再杀段檀一回。
  但现在想想,到底还是说了大话。
  她双臂圈住膝盖,语气中透露出几许茫然:“太奇怪了,段司年,我杀了你父王,还误杀了你,你竟然不恨我,太奇怪了……”
  其实这事何止她没想到,连金鳞铁骑也没想到,任谁都想不到段檀记起一切,竟然对程曜灵一点恨意也没有。
  晚风拂过,寒意沁进肌肤,段檀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发觉程曜灵的几缕发丝被吹到了自己脸上,恍惚地伸出手去触碰,回神后才缓声对程曜灵道:
  “这里风大,咱们下去吧,你耳朵都被吹红了。”
  二人下了屋顶,廊道里,程曜灵问段檀:“你住在哪儿的?”
  段檀指了指程曜灵隔壁的厢房。
  二人各自回房安寝,但没多久,程曜灵就听见隔壁传来“轰”的一声,她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房间里的半扇窗户掉到了客栈外的草地上。
  而段檀则坐在大漏风的窗洞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程曜灵舔了舔后槽牙,瞥段檀一眼,问:“你故意掰断的?”
  段檀点头。
  “行。”程曜灵也点了点头,上前卸了另半扇窗户扔到外面,在更凛冽的风里拍了拍手,对段檀道:“你睡吧。”
  她走出去,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但却没走。
  在门口站了几息,听到房里响起的咳声,程曜灵又一脚踹开房门,走到一直坐在窗前的段檀面前:“冷吗?”
  段檀抬起那双一贯漂亮、如今眼下却泛着浓重乌青的丹凤眼看她,抿唇道:“冷。”
  “我还以为你没长嘴呢。”程曜灵哼了一声,三两步抱起床榻上的被褥,劈头盖脸地扔到段檀身上:
  “走吧,这下如你所愿了。”
  段檀抱着被褥跟在程曜灵后头,进了她的房间,在她床边打好了地铺。
  程曜灵从柜子里又找出两床棉被,让他垫在身下。
  静静看着段檀铺被褥的样子,程曜灵坐在床上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重重叹了声。
  段檀身形一僵,转头看她,哑声道:“你要是不想见到我,那我出去。”
  “你能不能……”能不能有话直说,能不能别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凄惨。
  但刚出口几个字,程曜灵目光触及段檀白皙脖颈上被自己掐出的那道鲜红血痕,还是闭上了嘴。
  段檀现在一身的伤,不都是出自她手吗,她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立场生气。
  “算了,你睡吧。”她向后仰倒在床铺,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闭上了眼睛,很快陷入沉睡。
  竟是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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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4n:爱能止痛。
  ps:仓原是燕州的首府。
  第97章
  次日二人离开客栈时,老板拉住程曜灵的手久久不放,欲言又止。
  程曜灵待年长的女子向来亲近,虽不知她为何如此,但还是笑了笑,很好脾气的样子,只是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段檀在旁边提醒:“孟姨。”
  孟萱叹了口气,拍拍程曜灵手心,最终只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你们要好好的。”
  程曜灵听了这句,还没来得及开口,段檀却生怕孟萱再说些什么似的,赶紧拉着程曜灵离开了。
  赶赴仓原的途中,程曜灵问段檀孟萱的来历,才知道她本是段檀母亲的婢女,当年太子府被抄后,她被转配别的官员府中,后来那官员失势,又被转卖了好几处到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