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们身后,杨弈单手摩挲着脖颈,神色晦暗难辨。
  云无忧固然可恨,但他今日行事也未免太莽撞了,莽撞到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几乎回到了少不更事的许多年前。
  “呵……”
  原地伫立许久,杨弈忽地低笑出声。
  那张脸的确是威力非凡,不但段檀沉湎其中,连他也泥足深陷而不自知,幕后之人果真好手段。
  ……
  出了信平侯府,段檀问云无忧:“你怎么跟杨遥臣打起来了?”
  云无忧隔着衣料摸了摸小臂上的伤痕,故作无奈地叹息:“信平侯误会我动了他的军印,还非说我是什么盟的反贼,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这才动起手。”
  段檀早恨透了他们过从甚密,这会儿听了云无忧的话,立刻开始不遗余力地落井下石:“无能之人,惯会藏奸,何必同他多费唇x舌,日后不再来往便是。”
  云无忧点点头,不欲让段檀深究此事,没再多言,转而关心他道:“小王爷方才动武,没牵扯到伤势吧?”
  段檀道:“我无碍。”
  紧接着又像给云无忧上眼药似的:“那天诏狱外刺杀我们的,是岑丰手下最顽固的一批残党,他们背后,也有杨遥臣的影子。”
  云无忧对他的意图全然不察,思量着朝中局势,眉心微蹙道:“岑大将军残党行刺杀之事是为了报仇,但信平侯为何会掺和其中,他对岑大将军似乎没那么忠心吧?”
  段檀眼中划过一道冷芒:“忠心?他早就想将岑丰拉下马了,只不过后来我思及霍冲的身世接过了此事,他才没动手。
  岑丰被废为庶人的时候,他没少推波助澜,至于诏狱刺杀之事,既能消耗岑党死忠,又能给我使绊子,一石二鸟,他何乐而不为。”
  云无忧闻言脑海中仿佛划过了什么,沉吟许久后突然道:“所以我卖身那会儿,小王爷承诺要为信平侯办的事,就是杀岑大将军。”
  怪不得先前杨弈根本不在意她听到刺杀良王的密谋,怪不得前些日子她能在良王府看见杨弈,这个岑党中坚都暗通良王倒岑了,岑大将军真是死得不冤。
  段檀抿唇,并未否认她的猜测。
  重逢之后,他已经对过往撒下弥天大谎,所以愈发不愿在旁的事上再有虚言。
  见段檀默认,云无忧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拿本就要做的事与人交易,小王爷也是一石二鸟啊。”
  从前是她小瞧了段檀,这京中王公贵族谁也不是省油的灯,都是一丘之貉。
  云无忧目光冷了下来,脸上有淡淡的自嘲,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一个上位者降低了防备,以至于如今得知真相,心中甚至生出失望之感,简直笑话。
  她行走间渐渐与段檀拉远了距离,段檀停下脚步,双目幽沉,盯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她对自己显而易见的疏离,心内涌上铺天盖地的阴霾。
  杨弈对她刀剑相向,她都能无怨无怒,而他不过因势利导,就被横眉冷对。
  他竭力压下心间翻涌的戾气,恹恹地揪了揪眉心,抬手召来个暗卫到面前,对其耳语几句。
  经过上回长街刺杀一事,如今他身边常有暗卫随行。
  暗卫领命消失后,段檀大步上前抓住云无忧的手腕,一路无言,拽着她到杨柳渡乘舟,浮于贯通整个京城的胭脂河之上。
  舟中,船夫立于船头,手持长桨悠悠划动,段檀盘膝坐在中段,云无忧则避开段檀,卧在船尾微微侧过身子,伸手去触胭脂河寒凉的河水,面上略有慨色。
  齐婴与她闲谈时曾说过,这胭脂河在前朝本叫澞水。
  当年武阳长公主拱卫京师时,因城里留守的男丁甚少,便建起一支娘子军来守城关。
  首战虽扭转败局守住了城池,却惨烈无比,军中女子死伤过半,以至于连澞水都被红颜血染作胭脂色,见者无不垂泪。
  自那以后,澞水便改叫胭脂河,而那支娘子军,则是后来武阳长公主手下红缨军的雏形。
  过了许久,小舟到达京郊一处高起的山丘,段檀停船,二人攀至山丘最高处,在一块几乎被蔓草吞没的大石旁驻足。
  大石旁此刻搁着几壶酒,云无忧在良王府见过,据说有市无价,或许是段檀之前吩咐过的,但……酒壶旁边那个关着几只大雁的鸟笼,也是段檀安排的?
  用活大雁下酒?段檀还有这嗜好?
  云无忧目光有些古怪地望向段檀,却见段檀正挥刀除去大石上覆盖的蔓草,伴随他动作,石头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渐渐显现。
  云无忧站在一旁努力辨认道:“泊、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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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云无忧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段檀一刀斩开鸟笼外悬着的木锁,笼中大雁发出嘈杂的叽喳之声,纷纷窜出笼子,飞向空中,绕着山丘盘桓起来。
  紧接着,整座山丘都像是被这几只大雁搅动了似的,成千上万道灰影扑棱棱地从四面八方升起,雁群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围裹住整座山丘,天地都为之一黯。
  云无忧目怔口呆,在喧然作响的雁声中转头看段檀:“小王爷今日专程来此,就是为了放生这些大雁?”
  眼前奇景是段檀的手笔无疑,但段檀平日里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不是在练刀就是在练兵,可不像是有这种雅兴的高人逸士。
  段檀默了会儿,拾起酒壶猛灌几口后,才垂下眉目道:“此处,是你我当初定情之地,这石上字迹,亦是你亲手所刻。”
  原来又跟昭平郡主有关……云无忧眼睫颤了几颤,低头压下心中那股莫名涌上的沉郁,没有接话。
  段檀不知为何也并未看她,仰头望向天上飞雁,目光虚渺:
  “那年你从沧州归京不久,与我相约于此处,我抵达时,耳边雁声不绝,抬头便是飞雁满丘,你站在丘上唤我,说鸿雁为证,问……问我可愿同你成婚……”
  说到这里,他吐字很是艰涩,手也颤得厉害,又狠灌了半壶酒才继续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你买下了东街十三坊所有大雁,将它们全在泊雁丘放生,只为表明心迹。”
  段檀紧紧攥住手中酒壶,用力得指节都泛白,站不稳似的向后踉跄两步,抵着身后大石缓缓坐在了地上。
  云无忧见状随他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些什么。
  大央男女谈婚论嫁时,多是男方以鸿雁为贽见之礼,昭平郡主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算是举世无双。
  看来她虽多情,却并不薄情,这般真心真意,哪怕是用一生去换一刻也值得,难怪段檀念念不忘。
  云无忧扯了扯嘴角,随手捞过一旁的酒壶,也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
  天光渐弱,暮春的风骀荡而过,空中雁群四散飞远,山丘上寂寞得只剩下两个埋头苦酌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二人齐齐醉倒,本能般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相依睡去。
  次日天色破晓,轻柔的霞光挥洒于泊雁丘之上,晨风微凉,吹动额前碎发,云无忧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段檀的外衣不知何时盖在了她身上。
  她抬眼向一旁看去,发现自己正枕在段檀臂弯里,而段檀还尚未苏醒。
  此刻他另一只手覆在心口,眉头皱得死紧,薄薄的眼皮下颤动不止,呼吸急促,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不安,像陷入了积年的梦魇。
  云无忧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忍不住有些怜惜,本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却在快要触及段檀面庞时,兀的停下了手。
  她定定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对自己的诘问,她为什么伸手?又为什么停手?
  还有昨日,昨日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沉郁?为什么醉酒?
  想了许久,云无忧指尖轻颤,终是挪开手指,起身走到一旁。
  她仰面看天,抬眼直视着天上高悬的那轮红日,直到双目被日光灼痛,落下泪来,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她想,她大抵是对段檀动了心。
  可动心又能如何呢?
  云无忧低头,眼前一片模糊。
  动心又能如何呢?
  她是云无忧,云无忧是个矢志不渝的反贼,绝不会被一点儿女情长绊住脚步。
  更不要说,段檀还是个杀千刀的王公贵族。
  她狠狠抹了把脸,恢复如常后将外衣给段檀披上,连叫醒他都不肯,匆匆离开泊雁丘,背影无比决绝,却分明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段檀这个天皇贵胄,现在身边有暗卫常随,不用她操心安危,倒是她要多绕些路,以免被良王府暗卫看出异样。
  七拐八拐地抵达飞雪楼,入楼在一层写下良王党名单后,云无忧手里紧紧攥住那张宣纸,提出由她将名单送上七层呈递给盟主。
  无人有异议,她顺利踏上七楼,将名单交给盟主,状若无意地试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