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殿春浓 第29节
  唯一让她心里不踏实的,是皇帝。
  昨日午歇时,皇帝还来挤她的贵妃榻,拿她当人形暖炉抱着。
  今日却没见人影。
  似乎从二哥他们离宫后,皇帝便没来碍眼了。
  程芳浓独自躺在贵妃榻上,拢着软毯,思量片刻,便熬不住困意,睡着了。
  今夜,侍卫没来,皇帝也没来。
  程芳浓坐在馨香的软帐间,无意识地将红绸缠绕手上把玩,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突然有什么急事,侍卫被派出去办差了?
  暂且不必费心费力笼络侍卫,得一宿清净,自然更好。
  程芳浓没多想,随手将红绸丢在枕边,悠然入眠。
  更深人静,值夜的宫婢也已酣眠。
  无人看见,窗扇缓缓打开,又无声合上。
  来人步履轻,落地无声,穿过黑漆漆的寝殿,绕至绣牡丹芍药双姝的画屏后。
  低垂的软帐朦朦胧胧,勉强能辨出床上横陈的倩影。
  她应当是侧身躺着,衾被勾勒出侧腰、臀部窈窕的线条。
  多少个夜里,他掌控过,抚弄过,自然知晓衾被下掩藏着怎样的曼妙。
  就是凭借着这身媚骨,她勾得他如今孤枕难眠!
  皇帝隔着软帐,冷冷盯着她,恨不得扑过去咬断她颈项,灭了这搅乱他心神的祸根。
  半晌,他终于抬起手,撩开绣帐。
  躬身时,不经意瞥见散在枕边的红绸。
  一条红绸,牵扯起无数缱绻回忆,皇帝心口微微发颤,眼神如月下深海,波澜涌动。
  他长指缓缓抚过红绸,抓在掌间。
  对,过去缚住她雪白细颈,狠狠勒紧,他力气大,让她在睡梦中死去,来不及感受丝毫痛苦。
  或是如往日一般,遮住她眼眸,将她从清梦中拽入红尘,如此,他亦能得一夕安寝。
  今日无人看到皇帝走入这寝殿,明日便会传出她秽乱宫闱的流言。
  这是他一开始便为她准备好的死局,她也算死得其所。
  皇帝抓着红绸,俯低身形,熟悉的馨香幽然钻入鼻尖。
  他指骨发颤,眼底深囚的情愫挣扎而出,薄唇紧抿,额角青筋暴起。
  仿佛僵滞了百年之久,又仿佛只有一息功夫,红绸从他指间脱落。
  长指勾起一缕她散在枕上的青丝,抵在他眉心。
  皇帝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松开她发丝。
  任软帐垂拢,他高大的背影悄无声息没入夜色。
  翌日,宫人照例熬了药端来,程芳浓借口脾胃不适,搁在一旁,没喝。
  昨夜那人根本没来,哪有必要喝避子药?她才不会自找苦吃。
  皇帝大抵猜到她不会吃,他似乎是吃过药才过来的,满身药气。
  程芳浓不着痕迹拿熏过香的帕子掩鼻,心里暗暗祈祷皇帝快些走,别熏坏了她的坤羽宫。
  刻意不看她,皇帝倒是未留意到她的嫌弃,他捧着茶盏,状似漫不经心打量着殿内陈设,眼神微闪。
  明明是他熟悉的坤羽宫,却因多了许多精致的小陈设,变得鲜妍亮堂。
  少了几分雍容华贵的威严,有种走进女儿家闺房的秀雅精美。
  不得不说,她心思玲珑,很会享受。
  只是,先前倒没见她花心思打理紫宸宫。
  “把朕送给皇后的幽篁取来。”皇帝没头没尾吩咐。
  她样样都出挑,皇帝不信,她偏偏弹不好琴。
  程芳浓可没心思弹琴给他听,忙止住望春,挤出还算温柔的笑意冲皇帝道:“先去给母后请安吧,等弹了琴再去,该迟了。”
  “去取。”皇帝凝着她,唇角微弯,看似温和,眼中却是一片凉意。
  尚未想好如何处置她,可此刻,他忽而就想认真听她弹一曲,看她真实的琴艺究竟如何。
  他受够了程家的欺骗。
  程芳浓心内莫名,今日的皇帝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有什么改变。
  总不好当着宫人的面起争执,人人当她是宠后,她在后宫的日子总归舒坦些。
  “好,皇上既有此雅兴,臣妾便不推辞了。”程芳浓摆摆手,示意望春快去。
  今日时间紧,且已戏耍过皇帝一次,这回她便没那么多讲究。
  只洗净手,便坐到琴案侧。
  刚调好琴弦,便听皇帝似笑非笑开口:“皇后用心些弹,切莫再像上回那般糊弄朕,朕早听说过皇后的才名,若是再戏耍朕,当心朕治程家个欺君之罪。”
  宫人们听来,都觉是玩笑话,个个垂首忍笑。
  唯有程芳浓,总觉他不是在说笑,更像是敲打。
  多久前的事了,他竟还在生气,真是心胸狭窄!
  程芳浓暗骂他一句,到底没像上次那般折磨他耳朵。
  打起精神弹奏一曲,曲音清越舒缓,很能抚慰人心。
  她想借曲子平息皇帝莫名其妙的怒意,可她拿出最好的状态,弹得也只是一般,没跑调罢了。
  一曲终了,她战战兢兢抬眸,果然瞧见皇帝眉心紧蹙。
  不成,不能等他私底下发作,须得在人前将他火气按熄。
  程芳浓捉裙起身,轻轻坐到他腿上,手臂顺势搭在他肩头,背对着宫人们,嗓音柔润,语气娇纵:“皇上,臣妾已尽心尽力,弹得手指都红了,也不见您夸我一句。皇上是不是不喜欢臣妾了?”
  “若因琴弹得不好而失宠,臣妾真是史上最冤的皇后了,臣妾的琴艺自然比不上宫里的乐师,皇上不如另立乐师为皇后好了。”程芳浓嗓音哽咽,眼圈泛红。
  从前对爹娘撒娇假哭的本事还在,眼泪说来就来。
  自从知晓她是真正的程芳浓,皇帝还是第一次与她这般亲昵。
  又是她主动来招惹他,勾起他好不容易掐灭的情丝。
  闻到熟悉的香气,感受到心内熟悉的悸动与渴望,皇帝暗暗咬牙。
  她琴弹得着实不算好,却调得一手好情!
  当着宫人的面,并不适宜发作,他仍得宠着她,哄着她,如从前一样。
  “卿卿何出此言?你弹得甚好!朕只是沉浸在皇后的琴音中,没及时回神,卿卿真是错怪朕了。”皇帝眼神温柔凝着她,抽走她手中帕子,以极为珍视的姿态轻轻替她拭泪,“朕的皇后仙姿玉色,在朕心中,无人能及。别伤心了,若哭花了妆容,母后岂不是要误会朕欺负了你?”
  “皇上就是欺负人!”程芳浓知道,今日的事算是揭过去了。
  她暗暗松一口气,稍稍侧首,姿态僵硬地靠在皇帝肩头。
  请安过后,依旧是皇帝先回紫宸宫。
  没等太后开口,程芳浓便知她想问什么,主动道:“我知道姑母心急,可孩儿自己不来,谁也强求不得,不如放宽心。那补身的药,我日日喝着呢。”
  “你能想通,姑母自然高兴。”太后拉住她的手,摇摇头,“不过,哀家今日留你,可不是想说这些。”
  “把张太医、李太医请进来。”太后朝外吩咐。
  怎么又请两位新太医?程芳浓微微错愕,不必说,这两位太医定然是为她诊脉的。
  很快,太后亲自为她解了惑:“胡太医医术虽精,于求子助孕上却不及这两位太医,哀家特意叫他们来,也替你瞧瞧,看那补身的药可有需要添减的。”
  闻言,程芳浓大惊。
  她一直喝的根本不是补身的药,而是避子药啊!
  让这两位太医一把脉,岂不就露馅了?!
  “不,不必了。”程芳浓猛然缩回手,藏至身后。
  忽而,她又想起胡太医。
  胡太医是姑母的人,日日替她诊脉,也没看出她吃的其实是避子药。
  所以,单单诊脉应当诊不出她吃过什么药吧?
  “阿浓?”太后见她反应很大,眼神变得凌厉,“你该不会背着哀家,悄悄在吃什么避孕的东西吧?”
  “我没有!”程芳浓像被人踩着尾巴,声调略高,连连否认。
  可她越否认,太后越觉她在心虚。
  “既然没有,那就让太医诊诊,当着哀家的面诊明白。”太后亲自按住程芳浓的手,打赏薄薄丝帕,召两位诚惶诚恐的太医近前。
  “好好替皇后诊诊,她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尤其是,有没有吃什么避子的药物。”太后看似操碎了心,“她和皇帝到底年纪轻,不知子嗣也关乎江山稳固呢,哀家不能由着他们的只顾眼前恩爱。”
  诊脉时,程芳浓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明知道连胡太医都诊不出,他二位定然也一样,可她还是心慌。
  若被姑母发现,叫人日日盯紧她的饮食,她便再难吃到避子药,早晚会怀上侍卫的野种。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额角冷汗涟涟。
  半晌,两位太医都诊视过,对望一眼,齐齐颔首。
  李太医上前禀道:“臣等已反复诊视,皇后娘娘脉息平和,身体康健,也并未服用过任何于子嗣有碍的药物。”
  太后望着程芳浓,心内狐疑,仍是点点头,肯定了两位太医的医术:“胡太医也是这般说的,如此,哀家便放心了,下去领赏吧。”
  “等等!”程芳浓攥着帕子,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她强压着心内急速攀升的骇然情绪,走到两位太医面前,艰难问,“若是吃了避子的药物,你们真能诊得出?胡太医呢,他也能?”
  被人怀疑医术,两位太医自然不会高兴,可对方是皇后,他们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