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皇兄。”
  顾元琛轻声念道,语气陡然一转,忽平静了许多。
  他的确是累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当真虚伪,皇嫂为何自焚身亡呢……想来是你的报应吧,你害我命中无子,却又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嗣,都是报应啊!”
  顾元珩死死盯着他,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他不否认自己有过一时杀念,可是他从未想过真的动手。
  他不想真的动手的……他不想像他的父皇康武帝那般残害手足,昏聩不堪,他不想的。
  “你想问的,不过是这些吧,你可以动手了,皇兄。”
  顾元珩猛地拔出了案上的剑,寒光一闪,行至了顾元琛身边,剑尖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冰冷的剑尖透过甲胄缝隙,传来尖锐的刺痛。
  若非他身上仍有甲胄戎装,只怕剑锋早已没入心脏。
  这把剑……
  顾元琛低头看向抵在自己心口的剑,神色恍然。
  这是眉儿的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倒还不如,那日姜眉行刺他时,一剑杀了他,便不会有今后这许多痛苦了。
  兜兜转转,他应当是死在眉儿的剑之下的。
  “皇兄又在犹豫什么呢?”
  顾元琛轻笑着微扬起下巴,闭上眼,面上唯余解脱一般的从容。
  也好,他可以去见眉儿了。
  第102章 戍边
  冰凉的剑锋紧贴着颈脉,已划开一道细小的血痕,渗出的血珠沿着顾元琛青白的皮肤缓缓滑落。
  可顾元珩持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凝视着顾元琛这引颈就戮的从容,没有一丝反抗之色,甚至满怀期盼的神情,便不住地回忆起他心中的最痛之处——小眉自焚前那段时日,她面上的神色……
  那麻木的笑容,了无生趣的情态,竟是如此相似。
  他已逼死了自己的皇后,逼死了自己最爱的女子,当真也要亲手将自己的弟弟杀死吗?
  见天子迟迟没有动作,顾元琛笑了:“皇兄,你可是在担心无有实证,不想我死后被朝臣议论,损了您的青史圣名么?”
  他闭着眼睛,便更清晰地听到顾元珩的压抑的低咳声,知道他在杀意中犹豫挣扎。
  “皇兄为何如此可笑,为何还不动手!您既想大权独揽,不想有人能威胁您的皇位,永除后患,便不该优柔寡断。杀了臣弟,臣弟身死后,您自可慢慢处置异党。”
  顾元珩冷冷道:“杀不杀你,在朕一念之间。”
  “你是生是死,皇位都是朕的,朕都是天子,一时不杀你,是不想有人在你死后打着你的名号再行谋逆之事,扰乱朝政。”
  “是吗?那当真是皇兄深谋远虑呢?”
  顾元琛睁开眼睛,看向面色阴沉的天子,竟张狂地大笑起来:“如此,您就莫怪臣弟方才说您虚伪——”
  “住口!你再胡言乱语,朕杀光你敬王府上下!”
  顾元珩眼中怒火更炽,厉声打断。
  “皇兄何故动怒呢,臣弟说错了么?”
  顾元琛笑意不减,更颇有看透世事的悲凉意味,轻声叹道:“您孜求做一个明君是为了什么?都已是经历过石贼之乱的人了,皇兄不懂吗?我们生在皇家,却与平头百姓有什么区别?他日一朝身死,不过是骨入黄泥化作尘,您……您还真怕后世史笔无情,写您残害手足吗?”
  “你倒是看得开……”
  顾元珩忽而神色一黯,声音低了下去。
  这番话听来何其耳熟,他想起姜眉曾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坚定写下的字句:
  [天子从来不得万岁]
  [可是千年万岁以来,百姓都是如野草一般,只要有一寸泥土,便能挣扎着活下来]
  [百姓可不在乎什么陛下]
  他曾亲眼见自己的父皇,无数皇室宗亲,无数无辜百姓惨死于北蛮铁骑之下,曾亲身经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从太子之尊跌落尘泥,忍尽屈辱痛苦……
  这些,他顾元珩如何不懂呢?
  正因懂得,他才那般对彼时陪伴自己不弃的素心难以忘怀,才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如苇草一般坚韧单纯的小眉。
  他不是应当早就看清了?
  虚伪,薄情,倒是说得精妙呢。
  “皇兄笑什么?”
  顾元琛看着顾元珩时而痛心,时而沉思的神色,一时不解。
  “你说的是,”顾元珩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朕是虚伪,顾元琛,你骂得很好。”
  顾元琛并不想牵累旁人,便放软了些姿态:“是臣弟输了,只请您……若是皇兄当真在乎一丝手足之情,便请只杀臣弟一人,凌迟处死,传首九边也好,将臣弟自宗庙除名也罢,臣弟心甘领受。其余人等……与此事无关。”
  顾元珩却却缓缓地抬起了剑。
  沉默良久,方道:“当年之事,朕的确一心想着扳倒刘氏,并不知太后对你存了杀意,也不知那时落入冰湖会害你落下终身寒疾,让你不能呦吼,朕无可言辩,是朕当年做错了……”
  “皇兄也会低头认错么?”
  顾元珩将剑归于鞘中,动作缓慢,复想起姜眉有孕后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未置可否。
  “在你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前,朕惜手足之情,惜你劳苦功高,在许多事上屡屡忍让,不曾对你动过一丝杀心。”
  他语气中带了几分痛心,质问道:“告诉朕!为何?当日你不是要在秋狩开礼之后便动手吗?为何迟迟不曾发兵?此前朕因皇后病倒,朝政几尽放手,你为何不动手?”
  回想起当日在围场,自己对这滔天阴谋竟毫无防备,顾元珩便觉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直冲头顶,他想过要直接在上朝之时将顾元琛擒住,治罪问斩,甚至今日在兴泰殿设伏,他也当真想过命人先砍断顾元琛两条腿泄愤。
  为何?
  要如何回答呢?顾元琛自己也不甚明了,心中一片茫然,他不敢说是因为眉儿的。
  不是他怕顾元珩知晓真相,是他不敢去想,不敢承认。
  他因眉儿起了兵变的念头,亦因眉儿心生犹豫。
  因他这一念之差,眉儿被他生生逼死,两人阴阳相隔。
  而今亦因眉儿之死,一朝东窗事发,他必死无疑。
  又是这样,兜兜转转,他们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也没有得到,唯有悲凉。
  可这终究都是他同眉儿的恩怨纠葛,由不得旁人来染指的。
  他只想快些见到姜眉。
  “臣弟不想说缘由……”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下去,“若一定要问,臣弟当日并非想杀皇兄,也并非想抢夺皇位。”
  顾元珩冷笑:“你当朕可欺不成?朕会信你的话?”
  “臣弟认罪,认输,”顾元琛复又抬头,神情恢复平静,“您是君,我是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元珩凝视着顾元琛,只觉眼前之人当真是变了,顾元琛从前固然从容,却非是这样一心向死,了无挂碍的模样。
  他自己亦变了。
  顾元珩没有再说话,召来了御卫,下令将其严加看守。
  当夜,所有牵涉秋狩兵变谋划之人,被尽数押至兴泰殿前。
  “顾元琛,你不是最爱惜羽毛么?”
  秋叶寒凉,顾元珩的声音在寒夜中更显冰冷。
  “朕不杀你,朕让你亲眼看着这些人死,你也再看看这些人死前的模样,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沉重的木枷锁着肩颈,顾元琛被强按着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被迫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看他们在廷杖沉重的击打下,血肉模糊,可即便是弥留之际,眼中仍是对他誓死追随的决绝。
  八人皆被杖毙庭中,温热的血液飞溅在顾元琛的脸上,他跪在那里,身形在夜色中挺得笔直,岿然不动。
  夜里,顾元珩喝了安神的药,却始终不能入眠。
  他披衣坐起身,问冯金外殿跪着的顾元琛如何。
  “启禀陛下,王爷还是什么都不曾说,依陛下的吩咐,晚膳前也喂了他一些水,却也不愿喝下。”
  顾元珩心中一惊,下意识握紧了床头的剑,呢喃道:“……他当真是一心求死?”
  “听闻前些时日,王爷府中有两位侍妾殁了,其中一位王爷很喜欢,是以正妃之礼下葬的,打那之后,王爷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先前您装病试探,奴才瞧着,的确是神色恍惚。”
  “还有这样的事……”
  “那你说,朕该杀他么?”
  冯金自然知道天子不是在向自己询问意见,便把杀的掣肘与不杀的好处都说了出来。
  “是他逼朕杀了他!”
  顾元珩抬眸,眸光凌厉,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冯金跪在地上,却沉默不语。
  “若是……若是明日朝堂上有一人为他求情,让朕宽饶他这谋逆之罪,朕格杀勿论!”
  这亦不是一道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