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次进来的是一个和红发女人长得很像的年轻男子,气质却和她截然不同。温文尔雅地对长发男子伸出一只手,他自我介绍道:“我叫陆琛,特别行动部执行局云玥司令官的私人秘书,现在接替云长官进行资料补充及录入。”
  手悬在空中一动不动,是个索取什么的动作。长发男子犹犹豫豫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陆琛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才坐到审讯桌对面的椅子上。他的手在桌面上一滑,一块全息屏幕浮现在和桌面平行的空中:“问到哪里了……怎么连名字都没问出来?”他抬起头来,“你叫什么?生于多少年?最后的记忆留在多少年?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结过婚没有?有没有子嗣?最后怎么……离开的?”
  长发男子看着陆琛,看了好几秒中,余光瞥见桌上的一杯水,手指往水杯中沾了两下,用水在桌上写字。
  陆琛迅速地撤回全息屏,只见桌上出现了两个工工整整的篆体字,还是倒着写的,十分体贴地正对了他。
  尽管,这个时代认识篆体字的人实在不多,但因为这俩字是常用字,陆琛还是迅速地猜了出来:“顾青?这是你的名字,你叫顾青?”
  长发男子点点头。
  他正是两千年前建立了西北大营,却“病逝”于京郊别院的震北大将军顾青。
  顾青遭皇帝妒忌猜疑,把一道明摆着为难他的旨意当真,带领三千老弱病残进入西北边境死亡地带铁戈草原,是抱着一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压根没打算着回去,结果偏偏成了一块灰不溜秋的“全瓦”,带着一身战败的耻辱被皇帝明赏暗罚,夹着尾巴回京不说,还连累着自己一干直系在众将面前抬不起头来。
  在京城“养病”的那一年里,他一边吃着皇帝赐下的“神药”,一边思索着自己这一生,几乎思索出了点“知天命”的意味。
  这一生自然好得没话可说,皇帝还有那条条框框束着呢,他却到最后都不知道“妥协”两个字怎么写。其间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别人八辈子也求不来,唯一遗憾的,就是没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
  到了真结束的时候,他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从来不是什么信奉鬼神之道的人,从不觉得自己这一世杀人如麻,就得到地狱遭受那千刀万剐;却也不是完全不信“鬼神之道”的人,同样不觉得自己眼睛一闭,便神魂俱灭、万事不知了。
  在风光不再、沉寂黯淡,人生没有了奔头时,他几乎都有点向往那死后的未知了。带着这点向往与好奇,他来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世界,既没有对前世的恋恋不舍,也没有对“鬼神”的畏畏缩缩。
  发现写字似乎是一种更好的沟通方式后,他开始主动对面前的人进行提问。陆琛也好奇他会说什么,赶紧重新调出全息屏,找了个篆体和通用字的转换页面,进入手写输入模式,在桌上写下“陆琛”两个字:“我叫陆琛,姓陆名琛,刚才跟你说过。你要想说什么就在这里写,说也可以,就是我不见得听得懂。”
  “陆琛。”顾青重复着他的话,发音还挺标准,下一句话却又变成了古音,“此乃何处?”
  陆琛在桌面上一边写一边念:“银沧共和国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特别行动部,不过我觉得你更应该问这是什么时候。”
  陆琛写的这句话,即使转化成篆体,也是一句令人迷茫的话。顾青盯着看了半天,找出“国”、“军事”、“研究”和“时候”这几个关键字,自行作了一通诠释,接着将手指落在最后几个字上,学着陆琛说:“这是什么时候?”
  陆琛看着翻译软件上对“篆体字”的介绍,瞥见一句“篆体字为中原地区乾朝中期前的官方文书通用字体,于乾朝中期逐渐由更适合书写的、笔画化的隶书所取代,隶书为当代简体字前身”,当即猛地一拍脑门,在心里嘀咕:“原来这人生活的年代连隶书都还不普及,难怪云长官说他有交流障碍!乾朝中期……乾朝中期还要往前,到现在得有两千年了吧!”
  于是他对顾青说:“这是银沧纪年1724年,大概在你生活的年代两千年以后吧!”说着,又在桌上写下“一七二四”、“两千年后”这几个关键词。
  顾青的目光停在了“两千年后”这几个字上,表情变得有点微妙,像是迷茫不解,也像是落寞难言。但很快,他就将注意重新转回到陆琛身上。
  陆琛打量着他,他同样打量着陆琛。陆琛长得很漂亮,和刚才的短发女人如出一辙的漂亮,这点和人间不太一样。可如果说这里是阎罗殿,他俩是阎罗殿的鬼差,这地府也实在令人难以产生任何畏惧之感。而“鬼差”不仅没有威严,还笨得很,也不知当了多久的差,连个人话都没学会。
  秉着不为难小辈的心思,顾青轻叹口气,写道:“生于嘉和十三年,腊月二十四日戌时,祖籍鲲州定梁,嘉和十六年随父迁至京城,祖上三代为官,家有三十口人,仆从小厮若干,年十四……”
  顾青心很累,陆琛问的那一连串问题,他虽说不能完全听懂,对方的神态模样却和县吏登记户籍时一模一样。他只是不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还需要用这种“笨办法”从他们嘴里获得生前的信息,不怕他们撒谎吗?
  想到这一点,他忽然萌生了一点恶趣味,接着“年十四”写:“叛离家门,沿途乞讨……”
  忽然间,投影到桌上的全息屏变成了警告性的红色,上面显示出一行大字——
  “注意,此乃取证场合,您的每一项生理数据都在被监控,并且可以成为呈堂证供,请切勿传递不实言论。”
  这警告鲜红鲜红的,太过触目惊心,便是顾青一个看篆体字的,都懵懵懂懂地看懂了一半。心里感叹一句:“地府还是有地府的手段。”随即不紧不慢地抹去最后八字字,换成了“忝为中垒校尉,奉命率军西征”。
  震北大将军十四岁领兵,非但不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还是个独领风骚的“雅人”——一群斗鸡走马的世家子弟中,他鸡看得最准、马骑得最好,就连附庸风雅都附庸得独当一面,一手字正着写可以、歪着写可以,倒着写也可以。后来年岁渐长、军功渐高,和这群不争气的纨绔越来越没有交集的契机,才将这套游戏人间的手段放到一边,摇身一变成了万人景仰的“正人君子”。
  时隔多年,他再次使了手公子哥儿的把戏,一手倒字写得风流倜傥,横竖撇捺像一根根放浪形骸的骨头,在淡蓝的荧光上投下狂放不羁的阴影。
  然而字再好看,内涵再深,也是对牛弹琴。陆琛不识篆体,不懂书法,不读历史,顾青这头忙活,他那头就将文字转成简体字,对那群翩翩起舞的小篆看都没看上一眼。
  十四岁率军西征的履历也没能惊讶到他,一栏一栏地将有用信息从大段文字中复制出来填进表格,他似乎也就比只学习了现代语言的人工智能多了一点对古文的理解。
  顾青写完整整一篇“自传”,陆琛终于满了意,站起身来又是扭脖子又是掰肩膀,毫不矜持地活动着自己的筋骨,接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好了,基本信息已经录入完成,我带你去寝室休息,你要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问我。”
  出了审讯室的门,经过一条颇为冷清的走廊,他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天井边上。在天井中看,这似乎是幢三层小楼,然而经过另一条更宽的走道,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天井,两个天井还不在同一高度上!
  如此复杂的异域建筑,却到处透露着灰色简约的气息。墙壁是灰的,阶梯也是灰的,而无论天井边上的栏杆,还是走廊前后的门,用的都是某种完全透明的材质!倒不用担心撞到这种透明门上,因为人一走近,透明门就自动往一边缩了进去。
  性冷淡风格的室内装修没能“冻”着顾青,相反,他还挺欣赏这个时代的美感,走两步他就要回一次头,要么是盯上了墙上某幅奇形怪状的画,要么是想看一眼来时的路。
  毕竟是进过铁戈草原的人,顾青很快就发现,这幢建筑复杂虽复杂,复杂得却没多大的作用。大大小小的天井是为了开阔视野,空中平台和楼梯是为了切割空间,一些不知从何处挂下的藤蔓是为了装饰点缀,一切不是为了美,就是为了舒适,和他那时的亭台楼阁好像也差不多,只不过叠起来了……
  穿过大小两个天井,他们又来到一条走廊上。陆琛用左腕上的腕带刷开其中一扇门,探头进去:“这就是你的寝室了,咦?047和086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对了,为了让你们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平时学习训练啊还有个交流的对象,你还有两个室友。他们比你早来一点,要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他们。”
  寝室……适应生活……交流对象……室友……结合屋子里三张看起来像是床的软榻,顾青好像听懂了一点陆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