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
  许庸平把手往前伸了伸,放进他被子里,轻轻:“睡吧,臣守着陛下。”
  魏逢紧了紧手,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没有偷偷睁开。
  许庸平一直观察他,在榻前等了会儿。有一盏小灯还点着,光芒微弱。
  亥时刚过,魏逢惊醒了第一次。
  他睡着睡着忽然小腿一抽搐,然后用力地睁开眼惶然乱看。他一直喘息,大汗淋漓,眼睛还未聚焦,瞳仁中的光亮似聚未聚,手先一步死死抓住了自己的手指,指甲盖在上面留下血痕。许庸平迅速低下身体将他抱起来,亲了亲他汗湿的眉眼,伸手将他湿透的长发拨到后面,低声问:“做噩梦了吗?”
  魏逢好像点头又摇头,许庸平不敢再让他一个人睡,也上了床把他抱在怀里,顺着他背心往下抚,好几次后,魏逢喘过气,再一次闭眼。他一晚上至少惊醒了四次,间隔一次比一次长。许庸平环抱着他,一整夜在碎片化的睡眠中反复煎熬,等终于敢闭眼时,窗外天光已经隐隐放亮,一整夜终于过去。
  魏逢又醒了。
  几乎是身边人一动许庸平同时惊醒,手从他后背往上,将他更深地揽进了自己怀中,闭眼亲了亲他额头。
  “臣……”许庸平一顿,睁开了眼。
  魏逢在看他,他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被子下的身体光裸而雪白,手指和皮肤透出苍白的粉。冬天,玉兰将梳头用的发油换成了梅花味。他身上又清又冷,散发出和雪里红梅一样的香味。长发蜿蜒地流淌在美丽的身体上,有一种色情的妩媚。
  他又一次惊醒,用那种惊惶空茫地眼神看自己。许庸平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眼,手指放在他细腻的肩头,轻微难抑地吐了口气。
  很快,他表情一变。
  魏逢浑身发烫,温度比平时高出不少。他大脑一下清明,手在对方额头上一试,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滚烫,烫得能煮熟鸡蛋。
  他立刻披衣下床,一只腿刚迈出去,背后立刻传来一声凄厉的“老师”。他不得以又转过身,魏逢紧紧抓住他衣摆,顾不得受伤的手腕朝他用力地伸手,一边流泪一边尖叫:“老师不要走!”
  “臣没有走,臣去找太医。”
  许庸平迅速弯腰将他抱起来,他额头上渗出汗,把人裹了被子抱进怀里,朝门口吼:“来人!去请——”
  “噼里啪啦!”
  魏逢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瓶架一把挥倒,上面名贵的青瓷白瓷全部砸下来,碎裂在脚下。他剧烈地挣扎起来,许庸平几乎抱不住他。他惨烈地、声嘶力竭地哭喊:“老师就是要走!老师就是要走!老师是不是看朕可怜。朕好了,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
  他在怀里像脚下又一碎裂的花瓶,脆弱、绝望,走投无路。许庸平肝胆俱裂,又怕他摔下去踩到碎片,一手抓住他两只小臂桎梏住,两人双双摔倒在床榻上。
  魏逢冷得发抖,上下牙齿一直打颤。他那只受伤的手腕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脆弱的身体也很难一直保持情绪的大起大伏,没一会儿就开始剧烈地喘息。许庸平抱紧他亲他,从额头到眉心到眼皮,鼻尖到嘴唇,停在他冰凉唇瓣。
  “是臣的错,是臣没有把陛下的话放在心上,臣以后不会再离开……”
  魏逢胸膛一直起伏,他听见许庸平说不是,说臣离开陛下过得也不太好,夜里总梦见陛下哭,梦见陛下叫老师,醒来什么都没有……魏逢就真的哭了,他实在力竭,完全不给解释的机会,用非常大的声音释放不安:“那老师为什么不碰朕!朕变丑了吗?朕就知道老师喜欢胖的!朕现在像骷髅一样!老师明明——”
  他话根本没说完,许庸平撬开了他的唇瓣,一只手护住他后颈,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身上有历经痛苦后触目惊心的痕迹,从瘦削肩背到凹陷的踝骨。他长了一点肉,但还远远不够。他沉没在绝望中的身体终于浮起来,想起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身边是什么人。他因痛苦而找到对方存在的切实证据,是真的回来了,而不是他做了一场梦。许庸平亲他,听见他小声呢喃“老师不要走”,又说“朕都有好好吃饭”,然后哭起来,带着哭腔说“朕吃不下去不是故意的”。许庸平一直亲吻他,安抚他,回应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他太害怕了,抱自己很用力。一条很长的水草缠着他们,将他们一起带入了更深处。
  ……
  出了身汗,烧倒是退了,人也安静下来,累得睡着了,熟得喊不醒。
  独孤数表情一度复杂:“他胡来你也跟着胡来?”
  许庸平扶着额头,他身上都是抓痕,脖子上被咬的那一口还明晃晃地挂在那儿,一身情欲后糜烂的气息,明眼人都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他极轻地吐了口气,道:“没控制住。”
  他不比魏逢精神状态强多少,梦里一直重复循环他从浴桶中将人捞出来的一幕,铺天盖地鲜红刺目的血从他梦里流出来,流到魏逢身上。到一个时辰前,他抱着精疲力竭的魏逢终于能睡一觉时,才真正有了失而复得的实感。
  独孤数:“你……哎。”
  “没什么大事。”他收拾好东西,感慨地说,“你要能让他这么睡着,也是种办法。比睡了又醒强。”
  “……”
  中间到了喝药的时候,玉兰犯难地端着碗进来。许庸平看了眼那碗浓黑的药汁,说:“还没醒,给我吧。”
  玉兰禁不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许庸平说:“等他醒了再传膳,煮面吧,加半颗水煮蛋。”
  玉兰应了一声,还是将药端给他。她强忍着心头酸楚,道:“阁老不在的时候,陛下很辛苦呢。”
  许庸平静了静,说:“我知道。”又说,“以后不会了。”
  玉兰这才松了手,把一碟酸酸的梅子一道递给他。那酸梅去了核,是秋天就晾晒好收起来的。许庸平看着看着,忽然说:“多谢。”
  玉兰踟蹰片刻,说:“阁老说的话,奴婢和昭阳殿上下所有人都记着呢。只是陛下是阁老一手养大的,旁人是无论如何做不到那么精细的。别的事奴婢们能代劳,宫里是有很多人,陛下想要谁陪他不行呢,陛下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只是因为留下来的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罢了。”
  许庸平知道她是句句发自肺腑,沉默了很久,再次说:“多谢。”
  ……
  魏逢的体力不太好。
  他干了一个月来最累活动量最大的一件事,濒临极限的身体和精神全部累得昏倒了,浑身碾断一样躺在床上,飞快地进入了梦乡。许庸平给他擦身体的时候他隐约有个印象,听见说让张嘴的时候迷迷朦朦地睁了眼,许庸平没忍住笑了,温柔地说:“是张嘴,不是睁眼。”
  魏逢立马闭眼,重来一遍,乖乖张嘴,才张了一条缝隙,许庸平亲了他,然后非常苦的药汁就在他毫无防备地时候吞进了嗓子里。
  “……”魏逢的脸皱在了一起,彻底清醒了。
  “吃点东西再睡。”许庸平说,“睡太久了夜里睡不着。”
  魏逢立马揉了揉眼睛,说:“朕不睡了,朕起来吃东西,朕想吃鸡蛋面,要煮很浓的鸡蛋汤,要半颗白煮蛋。”
  “好。”
  许庸平在被子里给他穿衣服,说:“一会儿给左手换药,可能有点疼,陛下忍一忍好不好。”
  魏逢想了想,认真说:“朕不拍疼。”
  许庸平亲了亲他鼻尖,夸他:“那陛下真厉害。”
  面是一早吩咐好的,纯鸡蛋素面,蛋花打碎了搅在里面,撒了一层新鲜的绿葱花,看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魏逢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拿着筷子吃面,他饿了,吃面速度不慢,玉兰有半年没见他吃东西这么顺畅了,站在一边揩眼泪,说:“慢点,慢点,吃了还有。”
  他那碗面是许庸平二分之一还少,但已经大大超过了平时的食量,一次性吃太多要出问题,他吃完坐在凳子上,眼巴巴地看着:“朕还没有饱。”
  许庸平说:“先坐一会儿,过半柱香,等胃里反应一会儿。”
  魏逢就不说要吃了,坐在凳子上,衔着一粒酸梅子,慢慢地咬。
  饭后独孤数来给魏逢换药,许庸平捉着他左手平放在桌面上,多天以后再次看到了那条伤疤。
  横贯整个左手腕,蜈蚣样粗长一条,血痂扒在上面。
  魏逢手在他掌心,下意识地往回抽了下。被抓得很紧,他偷偷去看许庸平,对方神情看不太分明。
  独孤数做事的时候一般不说话,检查伤口的结痂状况,处理好粘连,涂了药液后又重新洒了药粉,包扎出了一身汗。他重新给裹上厚厚一层纱布,再次叮嘱:“不要沾水,饮食清淡,不要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