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崔有才在门口站了会儿:“你这儿几百号人,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
  “不是看不看得上眼。”杨衡之苦笑道,“他许尽霜来红楼不找姑娘找小倌,性别都对不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这披红楼上下几百号人,杂扫的人家也看不上啊。”
  话说到到后面颇有些不满。
  崔有才来这儿有事,听一嘴也就罢了,他跟京城所有红楼的老板们都说得上话,一边朝三楼走一边问:“我要的东西呢?”
  杨衡之开门做生意的,一向一团和气,这次表情却微微凝重:“你让张大山画的是什么,他竟在我这儿闭关整整一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作画。”
  两个月前崔有才要去淮北治水,临走找了京城有名的画家张大山作画,开口就是十根金条。
  崔有才一时没说话,杨衡之疑惑不解问:“你不是擅长丹青吗?我看那张大山的水平未必有你高,也轮到你开高价请他作画。”
  “掉脑袋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崔有才伸手推开门,面部轮廓柔和下去,低低:“我倒是想画,不及那人神韵千分之一,每每提笔便会半途而废,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有两分形似便不错了。”
  杨衡之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到了门口张大山果然等着,手中拿着卷轴递给崔有才,崔有才将装满沉甸甸金子的锦盒交给他。张大山拿在手里,却并不清点,盯着崔有才看了好一会儿,道:“做完这桩生意,京城我不能待下去了。”
  崔有才递给他另一个箱子,里面同样沉甸甸:“都给先生备好了。”
  张大山毫不客气地接过来,长长吁出一口气:“这辈子得见一面,也算值了。”
  他本就是个作画的疯子,常年在街坊角落蹲着观察人,一坐一整天。街边乞丐一样风餐露宿,熬了十几年,后来被传召进宫给本朝贵妃画象,引来贵妃那只白猫不理解地往画上蹭,以为是自己的主人,从此名声大噪。有人求他作画,他却不怎么理睬了。
  “人一辈子能画出的东西有限,要留给值得被画的人”——这是他的原话。
  “你要他画的究竟是什么人?”杨衡之隐隐觉得不妙。
  崔有才仔细地将画卷卷起来,收入怀中,没叫他看见哪怕一角:“说过了,知道会掉脑袋。”
  “走了!”他冲杨衡之挥挥手。
  “崔公子留步。”
  崔有才一顿,转过身,裙裾纹理特别的妙龄女子冲他一拂身:“我们小姐有请。”
  “你是谁?”崔有才眯了眯眼。
  女子轻轻:“崔公子不是想要画上的人吗,我们小姐想告诉您一个秘密。”
  ……
  小雨淅沥,崔有才从披红楼出来。
  他面上表情十分冰冷,唇边一贯的轻佻也消失了。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那女子与他一道在檐下躲雨,道:“我们小姐如今在皇陵,您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她。”
  崔有才半晌没有说话。
  他捏紧了手中画卷,用力到紧咬牙关,闻到唇齿间的血腥味。
  女子撑开一把纸伞,又道:“三月之期将至,我们小姐只想确认一件事,许庸平是否还活着。”
  崔有才漠然道:“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
  女子执伞望向雨中,柔和道:“活了,十日之内此事会传遍朝野上下。”
  “太后找我,想让我做什么?”
  冷雨袭身,崔有才骨子里发寒,却又有不知名的燥意涌上。
  “她想让我揭露此事?”
  女子笑了:“崔公子聪颖,娘娘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成王败寇,历来便是如此,能让许庸平败在手下,多少人的梦想。十二年来他在官场何其风光,你就不想做那个打败他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从你踏入官场那一刻开始,从你执意要去淮北治水开始,你的野心就不仅仅是一个五品官。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崔公子如果不把握住,岂不是将机会拱手送人。”
  “况且陛下还小,万一事情真的发生,崔公子难道不会一生耿耿于怀。”
  女子道:“眼下你还有机会,若三月之期过去许庸平仍然活着,恐怕崔公子即便常伴御驾心中也难以安稳。”
  “死,或者身败名裂。”
  崔有才松开了用力的手,说:“果然最毒妇人心。”
  “全看崔公子怎么选。”女子抬起伞,露出相貌较姣好的一张脸。崔有才进宫时见过,此人常随太后身边,名叫苏菱。
  “娘娘等着您的好消息。”
  她走入雨中,裙角像一朵翩迁的花。崔有才目送她走远,好笑自己竟然真会相信此人一面之词。他独自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直到有酒鬼一头撞到了他身上。
  “什么人——嗝!竟敢拦本少爷的路!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拖出去!”
  崔有才心神恍惚,手一松,画卷从怀中掉落,抽绳散开瞬间,醉得不省人事一手拿着酒壶歪扭着身体的许尽霜瞪大了双眼。
  眼看那幅画要掉进水中,千钧一发之际崔有才滚落在地,以身为盾躺倒在雨中接住了那幅画,他匆忙将画作再次卷起,正要封口,许尽霜一脚踩进雨中,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他吞吐间是满胸腔恶臭的酒味。崔有才正要将他推开,猛然怔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狠戾道:“你说什么?”
  许尽霜凑近了他,露出一口被烟和酒染黄的牙。漳州天高皇帝远,他出身富贵得家族荫蔽,已过了四十年的好日子,醉酒后的警惕心磨灭得只剩下色胆。他一口将酒壶里的酒水往喉咙灌,直勾勾盯着崔有才怀中画卷吞咽口水,说话含糊而淫邪:“这不是我三弟的男宠吗,怎么,你玩过,也介绍介绍给我,我一晚上给他二十万……不……三十万……白银,不,黄金。”
  “怎么,你想一起?”许尽霜看他脸色,了然道,“也行,不过我先。”
  ……
  黄昏,加之阴雨,崔蒿披着蓑衣进自家门时以为堂前坐着一尊凶神。他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才看清是自己才回来没两日的儿子,于是吓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又放回去,嗔怪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他一手解下蓑衣放在桌上,听见崔有才沙哑的声音:“爹,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崔蒿没发觉他语气中的异样,想了想说:“八月十五左右吧,阁老有分寸,总不会在行宫过中秋。”
  雨下的不小,崔蒿拍打袖子上的水痕,这才发现儿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最暗的地方,被烛火映照的影子幽幽如厉鬼。他再次确认了这是自己的儿子,驱散心头的怪异感:“你问这个干什么?”
  崔有才沉默不语。
  崔蒿察觉到他的异样,问:“出什么事了?”
  “父亲。”
  崔有才抹掉面颊上的雨水,冷不丁道:“如果我说,我想扳倒许庸平,你觉得我有胜算吗?”
  崔蒿猛然一惊,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突然不知道什么地方一道光亮劈进来暗沉的屋子,他看清了自己儿子的表情,满腔的话堵在了胸口。
  “你还太年轻了。”崔蒿最终缓缓道。
  崔有才:“父亲这么认为?”
  崔蒿坐到他正对面的位置,想了很久,说:“父亲不是低估你,但是,对手是许庸平。”
  他顿了顿,道:“你可能不知道许庸平意味着什么。”
  崔有才:“父亲觉得他是不可战胜的?”
  崔蒿失笑:“天底下没有人是不可战胜的,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自己的对手。”
  “我和许庸平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算起来都是上一辈的事,上一辈的朝堂了。那时候内阁是章仲甫的,老先生性子执拗,能得他青眼的年轻人,许庸平算一个。刚入阁时他年纪轻,笼络人心的手段就已经可见一斑。很难有人圆滑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此人性子似乎是纯良,为人处世也总有三分笑,相处起来极为和善。朝堂之上几乎没有交恶的人。”
  崔有才说:“现在也是一样。”
  “不,不一样。”崔蒿摇了摇头,“你要知道当你和一个人相处起来全无压力的时候,除了你们二人当真投缘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心性眼界都远在你之上,他和风细雨地掌握你所有软肋,言谈间便有使人翻不了身的本事。如果说武将排兵布阵的地方是演武场,那么文臣搅弄风云的地方就是官场。许庸平无疑是其中翘楚,他浸淫官场多年经历残酷党争,相伴两任帝王身侧,已经有相当成熟的手段,是出色的政客和执棋者。十二年跋涉,日积月累,到如今已经很难有人能战胜他。最为可怖的是,金银财富权钱色,他无一所求,当一个人没有嗜好,意味着他不受诱惑,没有弱点,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