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身上的夏衣冰丝一半纹路,是少见的白色。坐在窗边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他想要什么赏赐你去办。”
  张恪暗中松了口气,说了好事又说坏事:“彭循……”
  见魏逢想不起来补充道:“钦天监和工部的人在国公府待了一个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事关国公府,他二人不敢轻易下决断,要请陛下回去再上报。”
  魏逢沉默了一下。
  “不用了,朕知道是什么,等回宫后朕会跟老师商量。”
  张恪没作声。
  魏逢平静地说:“让他二人把嘴巴给朕闭严实。”
  张恪不再说话,他不是许庸平,魏逢对他没那么大的容忍度。他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站那儿腿发麻,才听见魏逢让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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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后御驾离开承鹿行宫,路上走得比来时更心急。夏天到了尾声,一路往南,天气渐渐凉爽。
  十日后,城外宝华寺。
  今日宝华寺闭寺,来来往往僧人如临大敌:殿内地砖擦了又擦,斋饭也早早准备,殿门口的落叶也扫干净了。主持率一众僧人在寺门口迎接,见浩浩荡荡侍卫和下人出现时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偷偷抬头,秋高气爽,寺中百年银杏变黄。树下少年天子似乎比几个月前下雨那次孤身来时要长高了一些,摆摆手算是受了他们的礼。
  “朕来敬香祈福,还愿。”
  魏逢说这句话时许庸平看了他一眼,皱眉道:“陛下什么时候许的愿?佛前不能轻易许愿。”
  魏逢摸了摸鼻子,机智地将话题转到他身上:“朕已经知道朕小时候生辰前写在纸上的愿望都是老师实现的。”
  寂通双掌合十,但笑不语。
  “阁老不是落了卷经书在通天阁?贫僧带阁老去取。”
  许庸平:“请大师带路。”
  “朕跟住持去大佛殿还愿,”魏逢主动说,“一会儿朕去找老师!”
  寂通道:“阁老请。”
  他二人走了另一条路,去往藏经处。宝华寺的藏经处在佛寺内最高的佛塔中,有浩瀚经书,佛文经卷摆满七层阁楼。
  许庸平跟着寂通一步一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制台阶,闻到书本和灰尘沉淀出的厚重味道。
  他忽而道:“这里的经书不知大师看过多少遍。”
  寂通手掌上斜挂着佛珠,答:“闲来无事便日日在此处,多少遍已记不清了。”
  许庸平仰头望向顶部木制台阶的走道,一线天光出现在那儿,越走越开阔,眼看要到最上一阶,他停下脚步,道:“此处亦可观星。”
  寂通顺着他方向望去,十分温和地说:“阁老想问贫僧什么?”
  “半年前冬末初春,魏逢登基之初,我来你这儿喝过一杯茶。”许庸平道,“大师提点我一句话。”
  寂通说起另一件事:“阁老每年夏天都来寺庙小住,今年不知何故没来。”
  许庸平说:“今年陪他去行宫避暑,没来得及。明年有空带他一起来寺庙住住,朝事繁杂,偶尔出来活动活动。”
  交谈间走到最上一层的小阁楼,这里位于佛塔最上层,是内门弟子苦修之处。小而逼仄,站第二人便有些活动不开。地方小,只在东南角开了一巴掌大的窗。高处供奉着一座佛龛,燃尽的香烟没入灰烬残骸中。
  许庸平静望那座佛龛良久,笑了笑道:“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此处,问大师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寂通掸去其上灰尘,仍是慈眉善目模样:“贫僧告诉施主佛在心中。”
  空的佛龛多年如一日摆在高处,供果还新鲜,有许许多多俗门之人在这里跪过,或许是烧杀劫掠罪大恶极金盆洗手以求宽恕,或许是有良心者第一次偷盗惴惴不安,或许是心绪杂乱者有轻生之念想迷途求路。
  木鱼声从远处传来,空灵悠远。
  ——人在拜佛时,究竟在拜什么。空的佛龛上坐落的是观音还是法海,是恶还是善。我叩拜是求他人平安,还是求自己心安。
  许庸平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地瞬间想起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起第一次见那个孩子,想起对方牵自己的手,想起他张开双臂害羞地想让自己抱,想起他怀中抱着的纸鸢,想起他或笑或哭或闹的模样。
  ……渐渐渐渐,他长大了,坐在皇位上。又来到自己身边。
  他远比想象中记得更清楚,魏逢成长的一点一滴。
  “阿弥陀佛。”
  寂通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很早前有无数人开口问过他相同的问题,他总没有回答,这一次又有人问,开口的是寂通,仿佛又不是:“阁老在这里读经书百卷,以静自身。如今数载春秋已过,不知可解心中疑惑?”
  许庸平静了静。
  他提起另一件事:“我听闻宝华寺有一棵姻缘树,满树红绸随风。初闻时觉得世间真多痴男怨女,情之一字太难求也不敢求。等真见到了那棵树,突然也生出白首与共的念头。大概俗世男女,自渡不能,便妄想神佛垂怜。我想静的是心,也是不该有的念头。”
  寂通说:“世间真情难得。”
  “我此刻能回答的你的问题了。”
  许庸平起身,素袍垂下,十二年官场追名逐利,从新科状元到地方官员,再到宰辅大臣,他错过无数春夏韶光。
  “为臣者心中无佛。”
  他笑了笑,回答寂通最后一句话:“仅有当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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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在宝华寺吃了一顿素面。
  寺庙广大无边,魏逢这种六根明显不清净的人都接纳了,老老实实跟着听了一上午佛法。他坐在蒲团上,眼前是一座高大金身的佛像。从前不觉得,今日他深感佛光万丈,普照众生。殿内阳光流转如萤,寺内住持讲经施法,佛祖面带微笑。
  签筒落地。
  宝华寺的签文最灵,魏逢好奇得不得了,踮着脚尖看许庸平抽到那根签:“老师朕想看朕要看,上面写了什么?”
  许庸平索性展开了给他看那行小字。
  竹简上写了一行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许庸平微微顿住。
  寂通又将签筒拿给魏逢,魏逢丝毫没有犹豫地摇头:“朕不抽。”
  寂通仿佛知道,收起签筒道:“陛下可要在寺中逛一逛?”
  魏逢刚要点头许庸平说了告辞的话,魏逢拉着他衣角一步三回头,各殿堂的僧人出来拜别,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魏逢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许庸平,心有余悸道:“幸好老师没出家。”
  “臣告诉过陛下臣不会出家。”
  许庸平第一次认真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陛下为什么这么觉得?”
  “老师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魏逢踢了脚脚下碎石,“不会陪朕。”
  他话没有说完,每次许庸平从佛堂回来,他能感觉到对方若有若无的疏远和回避。那种佛寺中特有的檀香仿佛冲淡了许庸平身上来自红尘俗世的情感,让他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远。明明近在咫尺,却完全摸不到。
  魏逢闷闷地说:“朕不想这样。”
  “明年夏天陛下陪臣一起来?”
  他一顿,眼眶里的湿润硬是憋回去了,只是仍低着头看脚下。
  许庸平分开他攥得紧紧的手指,哄道:“以后臣不来了,要来带着陛下一起。”
  魏逢容易生气又容易好,小声说:“老师不准骗朕,朕已经不是小孩了,朕都记得的。”
  许庸平摘掉了他肩头的落叶,耐心地说:“臣知道,臣以后上道折子问陛下,陛下同意臣就来,不同意臣便不来。”
  他又说:“陛下不要不高兴了。”
  魏逢抬起头,很凶地说:“老师也不准当和尚!”
  “臣不会。”
  魏逢一怔。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臣念经礼佛心不静,会想陛下在干什么,吃了没有,吃得好不好;睡了没有,睡得香不香。夜里有没有不盖被子,念书写字不会有没有哭。”
  山间桂花早发,隐有丹桂浓香。
  魏逢又高兴了,抬头说:“朕就知道老师会想朕。”
  许庸平隐隐笑了下,道:“是,臣会想念陛下。像陛下想念臣一样。”
  ……
  从宝华寺出来便向皇城的方向走,正好能路过独孤的医馆,独孤照旧在门口坐诊,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业已出师,坐在堂前表情凝重地给人诊脉,深沉道:“我观你的脉象,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来看病的是个年轻姑娘,吓坏了,呜呜地靠在丈夫怀中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