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许庸平笑了笑说:“说东边不行等两日,西边不行再等两日?”
  蜀云:“阁老怎么知道?”
  “钦天监哪里知道往哪儿动土陛下头不痛?”许庸平道,“左不过东南西北东西南北猜罢了。”
  蜀云蓦然抬头:“……陛下干的?”
  他道:“陛下为什么……”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
  尽管许庸平上朝时后背的伤好了不少,也还是看得出来。瞒得了一时只能让魏逢没那么愤怒,不亲自冲到国公府拿炸药,至于后面他想给老师出气,有一万种办法。
  祠堂是什么地方,供奉祖先牌位,象征血脉和家族荣誉。魏逢说炸就炸,蜀云第一反应是劝:“陛下也是为阁老……”
  “炸了便炸了吧。”
  蜀云一愣。
  许庸平思索片刻道:“你替我回一封信给祖父,就说祠堂年久失修,如今又遇天灾,恐怕是真冲撞了陛下,我也并无办法。”
  满渠园泉水叮咚,有阳光烂漫至脚下。
  蜀云不知怎么抬头去看面前的青年,祠堂被炸绝不是重修这样简单的小事,而上首青年没有说什么。但在祠堂度过整个童年的人不是许家任何一个嫡出的子孙,是他。许蒋氏将他送去许重俭身边,十多岁前的大部分时候他在祠堂默写功课,在祠堂罚跪,在祠堂挨打,从而拥有非常快速的记忆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那座祠堂是一座巨大而庞然的牢笼,或许也曾坐落在他心里。如今就那么没了,轻轻松松,简简单单,轰然倒塌。让人觉得逃离也就是那么一两句话的事,压在他头顶的五指山,永远严厉苛责的宗族长老,其实就那么回事。
  从前有一个寓言故事讲一头被拴住的马被套上马鞍挣脱到头破血流,最后一次它已经不再尝试,即便脱下马鞍,它依然认为自己走不了。
  蜀云看不出许庸平在想什么,对魏逢的行事作风叹了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天底下有且仅有一个人,简直像自带背景音“轰轰轰”不管不顾冲进去别人眼底心里脑子里挤占所有空余。然后一直不停说话不停做事,看起来肆无忌惮,其实柔软又细腻。总在观察,在找时机,用一种看似莽撞实则为人着想的方式,猝不及防给人的记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蜀云再次看向许庸平,后者视线落在他身后那面斜置铜镜上,很久很久,许庸平突然说了一句:“我今年三十又二。”
  他已经不再是年少轻狂的时候,生死龌龊见得太多,热血凉尽了,剩下一团冷灰。大部分事难以激起他的情绪,很多人评价他,客观或者主观,私下骂当面指着他鼻头骂,言语攻击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他只觉得还是太年轻,一个人从只言片语就对另一个人发出议论,进行定义,表达尖锐的喜恶,那代表一个人还年轻。而在意这些评价,为一两句话耿耿于怀,也是人年轻的时候才会做出的事。
  到他的年纪和位置,看许多人说话和表达都像在表演杂技。他偶尔觉得这种年轻的蚂蚱蹦哒两下还算有趣,说出的话也算个乐子。
  他忽觉自己实在到了一个冷淡的年纪,真是不再年轻了。
  而魏逢正好相反,他还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不忍扼断他未来更多的可能。
  蜀云嘴拙,道:“阁老是正好的年纪。”
  许庸平摇了摇头,他想说自己心似朽木,却没有说出口,人总不能准确理解另一个人的意思,如今他官至二品,又兼有辅政之权,再说自己如何困顿迷思反而招人厌烦。
  他忽问:“我记得你年少随父母从军,曾去过漠北草原,可是牛马成群绿草如茵,有悠悠白云?”
  蜀云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如实道:“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特点,牛羊成群是真,白云绿草也是真,只是地广人稀,入目都是牛粪羊粪,未免孤独。”
  许庸平却说:“人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多。”
  “有共生之蛊在,您离开皇城恐有性命之忧。”
  蜀云道:“即使没有,您一个人去,一去半年,陛下在宫中也坐不住。”
  “共生。”
  许庸平像是突然想起来,低声道:“我竟忘了此事。”
  盛夏,风也带着灼热滚烫的气息。薛晦的母亲死了,意味着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蜀云道:“独孤大夫说……珠胎会吞食共生。若真如此……一个月之后,天下之大,阁老想去任何地方,属下都会跟随。”
  窗外是满渠园的流水,魏逢没插手行宫避暑的一切安排,仅仅给自己的老师换了离自己最近更宽敞景色更好的住处。这里种了成片的绿竹,细叶连线,线连成荫。
  许庸平收回视线:“去清凉殿陪他用午膳吧。”
  -
  许庸平来到清凉殿时正好是用午膳的点,魏逢本来趴在桌上用下巴杵着筷子,一下就坐起来,响亮地喊:“老师!”
  “陛下上午做了什么?”
  魏逢心虚地缩回脖子:“朕睡了一上午。”
  一般除了身体不适他很少睡到日上三竿,许庸平顿了顿,一时间空气有几个呼吸的沉默。魏逢耳根慢慢变红,红得自己都觉得烫。他深呼吸一口气,四处乱看,没话找话说:“朕先吃饭了。”
  “朕……”他吞吞吐吐。
  许庸平:“陛下想说什么?”
  “朕昨晚摸到老师后背的伤,没忍住派人在国公府祠堂顶上安了个东西。”魏逢观察他脸色,“老师不高兴了吗?”
  许庸平:“烧便烧了。”
  他说话语气风轻云淡,是真的不在意,魏逢放下心,旋即愠怒道:“朕想一把火烧那儿很久了!老师以后不要回去住!”
  许庸平:“这是小事,不值当陛下动怒。”
  魏逢认真地说:“老师的事都是大事,老师不在意的事朕都替老师记着了。”
  他自顾自生气,没注意到许庸平在看他。
  过了一会儿许庸平才说:“那陛下替臣记着好了。”
  魏逢猛点头,才顾得上吃东西:“朕记得的,朕都记得。”
  图凉快他外衣穿得乱七八糟,一边吃一边打哈欠,吃着吃着闭上眼差点把脑袋栽进碗里,许庸平正好给他提领口,眼疾手快捉住他下巴,叹了口气说:“陛下吃完再睡吧。”
  魏逢眼睛一亮,从碗里抬起头:“那老师陪朕一起躺一会儿,朕睡得快,朕醒了想去逛市集。”
  承鹿行宫有一条河,下游是繁华市镇。今日是乞巧节,各家各户合力筑就彩楼,以锦结楼殿。院中都陈设了香案,案几上摆放瓜果笔砚针线。去年乞巧节在宫中,魏逢没有参加,十分心痒。
  临时出行,人多不安全。许庸平正在给他剥葡萄,没有立刻答应。魏逢眼睛垂下来,可怜巴巴地说:“老师跟朕一起,朕绝对不会离开老师视线范围内,朕就一直呆在马车上面不下去。”
  许庸平:“臣想想办法。”
  他说想办法那就是一定会想到办法,魏逢一下就高兴起来:“朕就知道老师会答应。”
  进贡上来的葡萄大致有纯甜、酸甜和偏酸三类,许庸平扫了一眼大致知道他最爱哪一种。发现葡萄吃了四五颗他第二勺饭还没咽下去,第一勺还是他刚进来强吞的。
  许庸平用湿帕擦了擦手。
  “达乐还有多久到?”
  魏逢话题转换很快,一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一边拖延道:“朕听说他进贡来几匹汗血宝马,老师想不想跟朕一起去马场跑两圈。”
  “过两日吧。”许庸平道,“等陛下身体稍好。”
  魏逢还惦记着:“那过几日老师跟朕一起去,老师要是有看得中的,挑一匹最喜欢的回去养。”
  “宫中有御马师,臣想骑马进宫便可。”
  夏天胃口越发不好,魏逢兴致缺缺地看着面前的膳食,把“犯难”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许庸平招手叫人撤了。
  魏逢一下就抬起头,有点慌乱地说:“老师,朕吃的,朕不是故意不吃的朕就是……”
  戛然而止。
  “换汤粥吧。”许庸平对玉兰说,“加百合莲子一起煮,莲子去芯。另外端一叠冰镇杨梅上来,拿半串葡萄。还有烤鸡。”
  玉兰听见烤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拂身:“是。”
  “陛下不用那么大心理负担,吃不下大可不吃,等饿了再传膳。”
  魏逢握着筷子,怔了怔。
  许庸平:“臣不是有意对陛下严厉。”他微有停顿,然后说,“臣刚做陛下老师时身边没有陛下这么大年纪的小孩,也无谈经验,只知道要吃饱穿暖。陛下七八岁活泼好动,爬树翻墙,磕得这里一块青那里一块紫,臣觉得危险,便总想把陛下拘在上书房写字。陛下稍大些了臣观书中许多人教养后代的经验,总说这个时期关键,正是贪玩的时候容易学坏,于是管教更严苛。臣现在想来,四书五经和天文地理,其实不必在那时候要陛下死记硬背。等到陛下长大,再读会明白……是臣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