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雨幕昏沉,跪地的许庸平终于笑了。他跪的地方跪过许多人,干涸的血迹将地面泥土都泅深,这里不长一根草。
  “我有诺于人,实难从命。”
  “咚!”
  白胡子老人梭然站起,拐杖重重杵地:“大胆!你这要让我请家法!”
  许重俭坐在高堂之上,一言不发。他如今也老了,皮肉松垮,竖纹丛生。许庸平和他对视,像是在等什么。多年前他在祠堂罚跪,大寒天滴水成冰,牌位阴森狂风呼啸,他也在等。嫡庶之分、宗法礼制是早已不复往日辉煌的世家最后一层遮羞布,越是穷途末路,就越是要迂腐高傲地守住。嫡子尊贵,生来享有一切,庶子低微,勉强也算个玩意儿。
  他受父母生恩养恩,受家世门楣荫蔽,切切实实从中获取好处,就必然要接受光鲜之后陵琅许家烂完的那部分。
  ——受什么庇护,就被什么禁锢。得到好处,也必然要承担坏处。如果他不是出生陵琅许家,至少四十才能有今天的高位,且不会走得这么顺。
  许重俭始终没有开口。他已经感觉到权力的流失,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便更要将一切话语权紧紧抓在手里。他冷酷而心胸狭窄,希望后辈有能力,却又不希望后辈太有能力。为此不惜采取暴力手段来获得对方仍然在掌控中的安全感。
  ……人知道自己等不到,但还是会愚蠢地等待。直至希望破灭那一刻。
  许庸平用指骨顶了顶鼻梁,神情厌倦地笑了:“行刑前我有句话想问祖父。”
  许重俭终于看他:“你想说什么。”
  许庸平问:“祖父还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学生吗,他名叫薛晦。”
  许重俭:“我有很多学生。”
  许庸平屈身再拜,一拜,两拜,三拜,然后说:“孙儿没什么想说的了。”
  -
  许庸平做了一个异常荒诞的梦。
  他许多年不曾梦见魏逢小时候的事,这次他梦到五年前回京和魏逢见的第一面。
  他对这个孩子,是有很深的牵挂的。以前他读经书,佛法讲“业”,里头有一句说“不作则不获”,你关心他,他便关心你;你对他好,他反过来对你好;这种无意识的种种回应变为一种奇妙的体验,养育者和被养育者,难以说出获利的究竟是哪一方。他幼年孤僻,少有玩伴,少年又与父母兄弟不亲近,乍然有人那么喜爱他,他心里不是不高兴。
  他当时没有太深的认识,回京述职,见过父母长辈,虽心中很盼望见到那个孩子,还是等了两日。等到名正言顺进宫有见面机会的时候,手里还捏了一个小面人。
  宴席上觥筹交错,有人向他敬酒,他一概拒了。人还在心思早不知道飘到哪里去:有没有长高一点呢,分开那时候好像到自己腰上一点。脸上的婴儿肥有没有长回来,肯定白白胖胖像他爱吃的糯米珍珠丸子一样……会扑上来叫自己老师吧,会活泼缠人地说“老师我好久没有见到你”吧。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在席间笑了起来。
  有官员问他为什么笑,他那时回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先帝看中入阁,背靠陵琅许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前途无量。他以茶代酒,但笑不语。
  很快,他见到魏逢。
  ——自幼年时期明白自己是男孩之后再没有穿过女装,没有梳过女孩发髻的魏逢,在那天是完全女孩儿的打扮。
  因身高变化而极速拉长的纤细四肢,面部软肉流失越显大的猫儿眼,随旋转而飘向鼻息的香粉……还未长成但和戴月六七分相似的眉眼。
  青涩、稚嫩,风貌远胜戴月从前。
  他收了笑意,抬头去看,高座上帝王目深如海。皇帝显然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后宫中的嫔妃有很多,婴儿有很多,皇帝富有前朝后宫泱泱天下,他或许觉得熟悉,但一时没有认出。或许认出了,但多一个女儿少一个儿子不会有什么变化,毕竟最终他的继承者只会有一个。
  皇帝回忆起什么,靠在椅背上看着这个年纪还很小的“舞女”,总觉得有几分故人的影子,看着看着他前倾身体,放轻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
  许庸平尚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梦到那一刻,少年魏逢抬起头,变成几年后的模样,绯衣如花绽,轻轻冲他喊了声“老师”。
  忽而他又梦到其他,在一阵冷热交替中挣扎着睁眼,睁眼刹那额头上冷汗一下冒了出来。
  “别动,躺回去。”
  独孤数把银针收回去,两天没刮的胡子野草一样长出来。他眼球因充血而通红,嗓音沙哑疲惫:“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老头真是老了,下手不如以前。”独孤数递给他水,“先别说话。”
  躺回去瞬间压到肩背,许庸平顿时闷哼一声,气血上涌。独孤数在他榻边蹲了会儿,等他缓过气道:“挨了顿打心里好受了?”
  许庸平张了张嘴,实在没说出话。
  “你觉得许尽霜会因为你没有后代这件事对你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许庸平喝了口水润嗓:“……不好说他信不信。”
  “那你不知道随便搪塞两句?你把人带回国公府,来日许家人进宫面圣,你要他们和龙椅上天子面面相觑?”
  许庸平淡笑一声:“一顿打的事。”
  独孤数毫不留情拆穿:“你真躲不过那顿打?五年前你对我说这句话我心里都要打个问号……这么重的手,许家留你一条命也就看在死了朝廷命官不好交代的份上了,这力道是冲着把你打死去的。”
  “你是去求死?”
  许庸平沉默少许,道:“一时冲动。”
  独孤数冷眼把纱布甩开:“一时冲动?跟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准备去跟别人说。”
  他阴阳怪气又问:“今天的事你敢让魏逢知道吗?”
  许庸平消极回避的心态立刻有了变化,还是道:“我很不愿意对别人说他是女孩。”
  独孤数定定看着他:“不全是吧。”
  许庸平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好笑地摇了摇头:“人总有没办法按照预料行事的时候,我跪在列祖列宗前,竟然不是在想自己大不孝,而是在想假如魏逢是……不是我的学生。我该八抬大轿娶她进门,聘礼单会像流水一样从国公府铺向皇宫。”
  独孤怔了怔:“你……”
  许庸平又用有一点儿轻的声音说:“但我又转念一想,有什么差别呢,总不能因为性别不同,就什么都没有。我还什么都没有给过他。”
  “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因此亡逝,往后还有几十年,他会一直为同一件事愧疚。”
  独孤数见他态度松动,低低道:“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也没有绝对对的路和错的路。人过了心中的坎,一切就都好说。你如果能接受他是……余下只需不将他看作自己的学生,也就一睁眼闭眼的事。过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自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对有些人来说活在世上德行最重,也有些人将尊严看作绝不能侵犯的东西,但从医者之道看,人活在世上,首要是性命。”
  独孤数:“你心清白,实不需理会其他。”
  许庸平没有再说话。
  空气中仍留有血腥气,他背上的青紫淤痕上了药,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好。独孤数默不作声收拾自己的药箱,忽然问:“你刚刚梦到了什么?我用了各种办法都不能让你醒过来,我以为你就要死了。”
  “这么严重?”
  独孤数:“失血过多会引起蛊虫躁动,珠胎这么安分全靠魏逢有胆量。”
  连日阴雨放晴,窗外有并不灼眼的阳光。许庸平静看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他很有胆量。”
  独孤数随之道:“解蛊的事我与你说清楚,毒分三次发作,子蛊不与母蛊结合第一个四十九天就会躁动,痛苦难忍。解蛊后每隔四十九天为底线,三次即可……我说三个月是为了尽快。”
  看许庸平没那么排斥他趁机道:“虽然说三次,但珠胎的天性在那儿,三次之外……越多越好。”
  “……”
  许庸平:“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独孤数顿了一下。
  许庸平察觉到他的停顿,看过去。
  独孤数避开他视线含糊道:“从解蛊本身来看,没有。“顿了顿又说,“事后发烧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你应该能控制。还有我上次给你的东西,我建议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