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许庸平道:“陛下自己睡?”
  “老师要去哪儿?”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道:“臣去太后处。”
  魏逢脚还放在他膝盖上,用膳的时候没地方放脚又受伤不能踩到地上才这样,听见这话立刻:“老师为什么要去太后那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
  他话没说完,许庸平打断道:“既然这样,陛下一起吧。”
  魏逢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老师不想朕一起去?”
  许庸平没说话,意思很明显。魏逢把脚从他膝盖上放下来,想了想:“那朕不去了。”
  他五指交握了一下:“朕等老师回来。”
  外面下起小雨,小雨淅沥。蜀云撑开伞,雨水砸在伞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中隐隐有残留的血腥气,夜晚温度低,寒意从人骨缝里一寸寸渗透。
  许庸平走在他前面。
  巨大弯刀的影子浮现在宫墙上,被雨水打湿模糊后恰似一把死神镰刀。弯刀内钩处正好卡在他腰部。
  那主仆二人毫无反应,徐敏面无表情:“陛下信任阁老,还望阁老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许庸平没有点头。
  徐敏又用死人般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陛下十分信任阁老,还望阁老不要伤他的心。”
  这支先帝留下的亲卫是人形杀器,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更无妻儿牵挂,名为亲卫实则是天子的傀儡仆从。
  这种人竟也有动感情的时候。
  许庸平:“若我叛之,他会如何?”
  蜀云疑心对方手中那把弯刀会斩下,他神经紧绷四肢调动到极致,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回答。
  “会哭。”
  蜀云:“……”
  蜀云眼角剧烈一抽,僵硬扭头看徐敏。
  徐敏毫无夸张成分:“陛下会哭淹了昭阳殿。”
  许庸平默了一默。
  魏逢小时候是经常哭的,他一看就是个情绪丰沛的小孩,说哭就哭完全不给任何人准备。他身体里仿佛有一口开了闸的瀑布,倾泻而下时完全没有人招架得住。许庸平经常被他哭湿一整块袖子,事后还能拧出水。
  容易哭又好哄,说两句就笑,感觉所有的悲伤都被身体里巨大的水分冲走了一样。
  那都是十三四岁以前的事了。
  “人活在世,难免心伤。”
  许庸平缓缓道:“我不能给你承诺,但会尽力。”
  以他的身份其实不需要理会这种半威胁半胁迫的话,徐敏僭越地问,他平等地答。
  徐敏得到想要的答案,放下那把弯刀。
  弯刀上猩红在雨水月光形成的天然反光板中一闪而逝,落进水洼中,很快一路顺水流走。
  -
  华阳殿门口的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擦地,他就是个小太监,但也隐约知道今夜宫中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他手里的布帛被血水浸湿,冷风一吹湿透的棉布变得冰凉。
  “阁老。”
  他擦着擦着迅速跪伏:“给阁老请安。”
  上头人没说话,他沉住气,嘴里含着的那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面见太后”咽了回去。
  “吱呀。”
  华阳殿殿门拉开。
  香火烟灰味道浓郁,无数嫔妃在这里念过经。入目是大佛龛小佛像,欲要燃尽的一炷香。秦苑夕跪坐蒲团上,一颗一颗地拨动念珠。
  “你终于来了。”
  秦苑夕闭着眼,冷淡道:“你知道我迟早会和父亲联系,你将母亲送进宫中是为了让我更快地下决心。把那个孩子送回秦府、递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佘家、贬官杨斌文、让户部查封我大姐的钱庄……你早知道我父亲会反,你是在逼他反,你要为魏逢肃清朝局。”
  她身边一暗,藏青衣角垂地。
  “太后高估我。”
  许庸平从香托里抽出两根香,微微倾斜,借唯一还在燃烧的那支香火点燃。他手持那两根香火,后退一步插-进香炉中,弯腰而不拜。
  天气不好,又逢暮色四合,小佛堂更加晦暗。他倾斜手腕点香时露出嶙峋腕骨,折角暗藏锋芒。
  “野心初时为种,欲望使其膨胀。造反者终反,与我没有多少关系。”
  “你敢说你没有推波助澜?”
  秦苑夕缓慢地站起身,双膝因久跪而麻木。起身刹那她发现许庸平半侧过身体,背对了她。
  ——她仅着罗袜,并未穿鞋。
  那一刹那秦苑夕突然想笑,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笑出声来:“许庸平啊许庸平……”
  她紧咬牙关,恨声道:“本宫还没有输!”
  许庸平淡淡:“肃王府邸已被查封,陛下旨意,擅出者万箭穿心。”
  “噼里啪啦。”
  秦苑夕倏忽扯断了念珠珠串,佛珠滚落一地。
  “你说什么?”
  许庸平:“肃王性急,鲁莽冲动,留在京中隐忍不发是为了你。”
  秦苑夕闭了闭眼:“你怎么知道我会和肃王联手。”
  “二月初广仙楼,我在那里见到苏菱。当日肃王的客人不是秦炳元,不是我,能让秦炳元冒风险打掩护的还有一个人。”
  “太后腹中的孩子既然能是我的……”许庸平道,“想必也能是肃王的。”
  久久死寂。
  佛身温润生辉,注视众生悲欢。
  秦苑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找到一丝波动——他并不在意,不在意她对肃王说了同样的话,孩子是你的。
  她骤然失去了一切力气,扶住桌椅道:“你不会只为了说这些话来见我,你想说什么。”
  “你放的那把火几乎将景宁宫偏殿完全烧毁,横梁主柱塌陷者不知几何。火势猛烈又有死士埋伏,他没让我看,但肩疼得一直下意识向右靠,手臂外侧和脚底都是磨出血泡……你想要他的命?”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苑夕耗尽力气,瞳仁寂灭:“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一直天真。”
  许庸平道:“你让他很伤心。”
  “你替他挡了多少风雨龌龊,如今幡然醒悟不会一直陪着他……”
  秦苑夕尖锐质问:“这不是你想借我之手告诉他的事?”
  蜀云腰间有剑,许庸平罕见抽出那把剑,“哗啦”长剑露锋,剑光抖落一地冰花寒霜。
  他道:“我没让你将他置于险境。”
  “你生气了?”
  秦苑夕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荒谬:“你多少年没生气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以为世上不会有人有事让你生气。他还没死,就让你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那我今日若真令他葬身火海——”
  秦苑夕迫近一步,冷笑道:“你岂不是要记我一辈子?”
  她骤然停下脚步,慢慢偏头。剑背压在她华美的凤袍领口,她转动了眼珠看向前方,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仔细地、不放过一丝角落地端详对方。
  许庸平藏青华服垂坠,无情、端方,高坐情爱的彼岸。
  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从青春年华到生出第一根白发。
  这是她从未出嫁时一直喜欢的人,她一直以为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事实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从未动心,何来怜惜。
  “你要伤我?”
  秦苑夕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仍然往前,剑背阻力随着相对力的作用增大。她不知悔改地、执着地朝前,剑尖未刺透身体已经感到连绵不绝的痛感,她不能再近了,因为那柄长剑随持剑人翻转手腕而翻转,依次刺穿了她的左肩、右臂外侧,脚背,所有魏逢受过伤的地方。
  剧痛令她闷哼出声。
  许庸平气息平稳道:“很早以前我告诉过你答案,我并无心仪之人。今日我仍然能给你相同的答案,世间女子于我长着同样一张脸,我心中并无热切。”
  “我喜欢你十一年啊许庸平,十一年。”
  秦苑夕满头冷汗,捂住伤处低低地,再绝望不过地说:“没有任何人能打动你,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
  许庸平:“王朝需要太后,我不杀你,你会终生幽闭于华阳殿。”
  密密麻麻恨意从秦苑夕胸腔激起,她抬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许庸平,木然道:“我父母怎么样了?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许庸平不再开口,他知道如何令人永远焦灼不安。他举步朝外,没有回头。
  “许庸平。”
  秦苑夕直起身,身体晃了晃,强烈的愤恨充斥她浑身,她几欲疯魔大喊:“如果不是你肃王和戴月的事根本不会败露!将事情捅到先帝面前借刀杀人的是你不是我!你替魏逢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