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个是两任帝王心腹,手段可见一斑。
  另一个已是当今圣上,正坐在龙椅上,托腮冲各位人畜无害地笑。
  今日又朝,问罪了两个贪污受贿的,拖下去杖毙,就在庭前,惨叫声响彻金銮殿。
  少年天子就在这春三月血腥气中优雅掩鼻,视线扫视所有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官员,掠过文官、武官,又掠过言官,转一圈玩够了才停在某处,关心道:“秦卿昨日都干了些什么?”
  众臣屏息,秦炳元毕竟在朝为官几十年,是老狐狸,深深吸了口气:“臣昨日五更起床,用粥膳。一上午清理了院中一棵虫蛀的松柏,午膳用了两碗饭,未时小憩片刻,申时在亭中小酌,和兵部郎中商讨武器督造所需银两。白日喝了酒夜里心燥,亥时才睡下。”
  魏逢把玩着腰间革带上翡翠玉石,冷不丁道:“还出了趟门吧。”
  秦炳元一顿,很快反应过来:“是,臣去买了两卷兵书。”
  “香椿味道如何?”
  秦炳元:“厨子火候欠妥,烧得糊了,现下已经赶出府中。”
  “秦卿没有骗朕。”
  魏逢愉悦地笑了:“都是真话。”
  如果刚刚其他大臣还能欺骗自己就是两句无关痛痒的询问,现在后背冷汗“唰”就下来了。
  许庸平抬头,魏逢坐太久弯着的后背立刻变直,脖子也直了,勉强圆了一句:“朕闲来无事替太后问一嘴。”
  杀鸡儆猴,秦炳元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半天说了一句:“谢陛下和太后关心,臣家中一切都好。”
  魏逢打一巴掌给个枣,十分体贴:“太后在宫中思念亲人,让秦老夫人有空去看看也是好的。”
  秦炳元咬了牙,心梗:“……谢陛下体恤。”
  短短几句话,众臣互相看了一眼,暗自心惊。
  ——魏逢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行踪轨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乃至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了然于胸。
  上朝的官员们脑袋高速运转,汗水从睫毛上滴下来。
  他们把近日朝中大小事件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家里说的每一句话更是反复回想,越发谨小慎微。
  皇帝做的每一件事都大有深意,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反复揣摩。这是否是一个信号,是,是什么信号;不是,那少年天子想警告什么——每一个人都觉得被警告的人可能是自己,为此神经越发纤细敏感。
  秦炳元同样这么想。
  他下朝坐在家里,大女婿杨斌文刚好也在,为他打抱不平道:“岳丈,这小皇帝按辈分来说还要叫您一声外祖,竟然如此不懂事。”
  “混账东西!”
  开口斥责他的的是秦炳元的发妻,前护国将军之女佘芯,说话毫不留情:“他是当今圣上,他认这层关系是给秦家面子,不认也是我秦家的错。君臣君臣,圣上德行再怎么也轮不上你一个臣子置喙!”
  “我这不都是为了……爹嘛。”
  杨斌文窝囊地低头,忿忿:“那我们就这么看着圣上一日日打压我们……”
  “五皇子一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陛下至今没有动秦家,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有太后在一日,皇帝不会起杀心。”
  佘芯挺直脊背:“富贵荣华转头空,再不济也就是削官降爵罢了,自古成王败寇,是我看走眼站错队。”
  削官降爵,说得轻松,她从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杨斌文私下偷看了一眼秦炳元,对方始终一言不发。
  “只是炳元——”
  佘芯满头银丝被一支簪钗固定,她摇头道:“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明知许庸平在圣上心中何等分量,还屡次试探他的底线。”
  她和秦炳元少年夫妻,一共有四个女儿,秦苑夕是最小那个。当年秦炳元向护国将军佘猛求娶她,佘猛对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此生不得纳妾。
  秦炳元终于开口说话:“夫人,许庸平毕竟是外人,我也是担心陛下被奸人蛊惑。”
  佘芯疲倦道:“罢了,事已至此,我只想安稳度过晚年。”
  杨斌文冷不丁插了句:“让我看当年肃王上门求娶四妹的时就该把她嫁出去。”
  佘芯激动:“住嘴!”
  她身体不好,生下最后一个女儿后更是深居简出。说了一会儿话已经喘起来:“那是我的女儿,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杨斌文肚子里有怨气,但秦炳元给了他一个眼神,他闭上了嘴。
  秦炳元:“夫人今日累了,这些事本不该夫人操心。小壶,带夫人回去。”
  佘芯身边的丫鬟上前一步搀扶她,担忧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秦炳元。”
  佘芯起身,语带疲惫:“你要是还记得清歌是你最疼爱的幼女,就不要让她为难。要不是当年她跪在我面前说她愿意进宫,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我就是背上毒妇的名头,也会不择手段逼许庸平娶她。你如今的官位有一半是我爹替你筹谋,另一半是她下半辈子换来的。你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儿,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她走了,背影不复青春靓丽,已有蹒跚之态。
  秦炳元闭目养神:“妇人之仁。”
  杨斌文赶紧给他倒了杯茶:“那三岁的孩子我已经妥善安置了,爹后面作何打算?”
  秦炳元:“我生养这个女儿,自然要派上用处。让人传信给宫里,说她母亲身体越发不好了,事情做与不做全在她。让她想想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亲姐姐,还未及冠的侄儿,秦家老小一百多号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杨斌文吹捧道:“爹真是未雨绸缪,只是先帝驾崩快要两个月,恐怕此事宜早不宜晚。肃王还在等我们的答复,爹您看我们是不是要逼一把——”
  “她心心念念不过是许庸平。”
  秦炳元梭然睁眼,沉沉:“肃王和她青梅竹马,又愿以江山为聘,同样许诺皇后之位。她怎么跟我说,宁居妾位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做继母都不愿意做肃王妃。无可救药,我看她是魔怔了才将自己、将秦家置于这番田地!”
  “告诉她,三日之内,我要听见从宫中传来的消息。”
  杨斌文眼底闪过精光:“是,爹,我一定将此事办得漂亮。”
  他从秦府出来,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临到赌坊附近停下,扔给路边乞丐一吊钱:“照我说的做。”
  乞丐眼神不离那吊钱,捧着破碗忙不迭点头:“小的一定照做!”
  -
  许庸平下朝回到国公府,短短半条街的路,马车车辙上沾了血。申伯等在门口,一脸凝重:“三少爷,国公爷有请。”
  “我先去更衣,再面见祖父。”
  申伯拦下他:“宫外出事了。”
  许庸平一顿。
  ……
  国公爷许重俭如今已有七十高龄,仍精神矍铄。他文官出身,太宗皇帝在位时曾以忠谏出名,是当时有名的谋臣。后先帝登基,对世家开刀,他急流勇退。
  许庸平到时对方站在桌前,正在练字。他静立一旁,卷袖磨墨,一时间堂中寂寥无声。
  “陵琅许氏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许庸平。”
  许重俭垂着苍老眼皮,落墨于纸张上:“你那十几个堂兄弟,有的沉不住气,有的太愚钝,剩下的野心配不上能力,难堪大用。”
  许庸平:“祖父谬赞。”
  “好了,客套话不多说了。我今日叫你来是为了宫外流言。”
  许庸平:“祖父说的是……”
  “新帝非先皇所出。”
  许庸平笑了:“先帝不至昏聩至此。”
  许重俭抬腕收笔,将毛笔搁置一边,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扬汤止沸,不如去薪。
  “秦炳元当我陵琅许氏无人,竟敢动摇国本。”
  许庸平看着那八个字:“先帝尚有皇子在封地,六皇子祐,十一皇子楚。肃王想即位,名不正言不顺。”
  许重俭:“你觉得秦炳元会怎么做?”
  “祖父放心,不论秦炳元想怎么做……”
  许庸平替他移开镇纸,晾干笔墨,温和道:“他都活不过今夏。”
  -
  “父亲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秦苑夕将密信置于火烛上,顷刻间纸张化为一团明黄火焰,又变作灰烬四散。她眼中映出那段火苗,也映出沉重如镣铐的贵重凤冠。
  “娘娘还是吃些东西吧。”
  苏菱端上来一碗白粥,安慰道:“秦大人行事,想必不会有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