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伸手拉我过去。我踉跄一步,差点撞上她。一辆电动车从我身旁飞驰而过,叶丹青有点恼火地瞄了我一眼。这下我也没法说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了。
  我一路跟她到教室,屋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连阶梯上都是学生。叶丹青一进门,屋里的私语瞬间少了一半,无数目光投在她身上。
  我可承受不了跟她站在一起,只好见缝插针坐进第一排台阶上,两个男生不满地往旁边挪了挪,为我留出一个狭窄的位置。
  我混在大学生中没什么违和感,大概因为我还穿着朴素的奔丧套,斜跨一只很大的白色布包,被丁辰戏称为面袋子。
  叶丹青打开ppt,一秒钟都没耽误,在铃声后准时上课。我想听听她讲课到底有多好,结果她全用英文,还有很多术语。
  我常看美剧所以听力不错,可惜没接触过这些领域,迟钝的大脑刚理解好上半句,她五句话都说完了。
  身边的同学奋笔疾书,有些带了电脑来,手指打字飞快,噼噼啪啪宛如弹琴,而我能做的只是单纯欣赏她流利优美的英语。
  但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又或许是在地铁上挤得虚脱,她平稳的语调逐渐催生了我的倦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教室里静悄悄的,连写字的声音都消失了。
  叶丹青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而我还长着大嘴,像塞进去了一整个馒头。几缕视线从侧面聚焦到我身上,如果我此刻回头,恐怕千万道目光会将我万箭穿心。
  我赶紧合上嘴,紧紧抿住嘴唇,眨着眼睛看她,伪装出认真好学的模样。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讲课。
  下课时我起身为同学们让路,他们呼啦啦如潮水一样退出教室,留下几只贝壳还站在叶丹青四周问问题。
  叶丹青面对学生时语气温柔,让人觉得好亲近,但一到我这里,语气就碎成了冰碴。
  学生走后,她在讲台上俯身关电脑,半卷的头发垂下来挡在脸侧,她伸手将它们撩回去,但仍有一绺不听话地溜了下来。
  我慢慢踱过去,她抬头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叶老师我趴在讲台上,书能借我看看吗?今晚一定还你,我保证。
  为什么要借?她终于和我说话了。
  我想学习学习。我编了个借口。
  她戏谑地看着我,问:这么好学?
  我点头。
  你来听我的课也是为了学习?
  我又点头,眼神充满对知识的虔诚。
  那好,她笑了,你说这节课我讲了什么?
  这个问题打得我措手不及。我什么都没听懂,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单词也都像潮水一样跟着那帮学生流走了。
  我努力回忆的时候,叶丹青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我一边胡说几个单词,一边跟在她身后,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一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叶老师叶老师!我是真心想看那本书的走到大楼门口时我想拉住她。但我碰触到她的一瞬间,她停下脚步,甩开我的手对我说:方柠,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站在原地,她已经走出了教学楼,身影越缩越小。
  当晚,我决定再找她谈一谈,无论如何我必须看到那本书。先礼后兵,如果礼不动她,就算用偷用抢,我也一定要看到。
  幸而叶丹青今天回来得不算晚,她说自己吃过了饭,一进门便回到房间加班。我陪杜灵犀在客厅玩了一会,待她去做衣服,我就敲响了叶丹青的房门。
  叶老师,我们能谈谈吗?她开门后我这样说道。
  她叹了口气:还是那件事?
  还是那件事。
  她犹豫了片刻,放我进去了。
  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格局和我的对称,家具的摆放都一模一样。她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不到一件乱扔的衣服,桌上的书也摆得十分整齐。干净、整洁,但过分冷清。
  我需要的那本书就放在她的电脑上,是一本很旧的书,书页呈油腻腻的暗黄色,封面是一张油印的黑白行政区划地图,每一处都透着年代感。
  叶老师,我对她说,那本书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找遍了所有网站,发现只有这个图书馆有一本。可以借给我看看吗?一个小时也可以。
  叶丹青抱着手臂,面带疑虑。我发现她无论遇到什么事,很少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今天三番五次来找她,她居然没有赶我走。
  借给你可以,但有个条件。她说,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来上海?还有,那天你去警察局做什么?
  她的问题叫我很为难,一是我不想说,我和她的关系没有那么近,二是说了她也不会相信,不然不至于现在还揪着这些问题不放。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有的事我就是不愿意说,谁逼我都没有用。但我对你、对小杜没有一丁点恶意,我发誓!
  叶丹青低下头捏着眼睛,她一直沉默,让我心里很没底。
  我赶紧表决心: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我说谎,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出门被撞、祖坟被挖、父母双亡
  她突然抬手打住了我,从桌上拿起那本书狠狠扔在我身上。
  明早还我,今晚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语调急促,饱含怒火,胸口随着越来越快的呼吸起伏不定。她没有看我,但从侧面我也能感觉得到,她的眼圈红了。
  我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但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我没有多加纠缠,立刻依言离开了她的房间。
  关上门后,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还是挺轻松的嘛。但几乎是同时,我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我说错话了。
  叶丹青,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第10章
  我在叶丹青的房间外站了足足十分钟,走廊的灯光快要将我晒干。我抑制住三次敲门向她道歉的冲动。她说今晚不想再见到我。
  里面没有动静,没有椅子挪动、人行走和其他声音。我拿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到她的杂志还摆在桌角,便把它翻过来,花花绿绿的广告封底朝上。
  我开始阅读那本书,书的内容异常详实,足有五百多页,是1965年到1970年间各省份政区划的变迁,精确到村庄,有些地方甚至还精心绘制了地图。
  我查了一下,这本书的作者是位知名学者,战争开始前就东奔西走,在各地绘制地图,试图记录当时当地的风貌。
  外婆找这本书,大概是想看老家的情况。我在目录找到老家所在的查干巴林市,那几年市区没有什么变动,倒是下面的旗县和村有些变化。
  我记得外婆在和外公结婚之前,一直住在山脚下。她曾经跟我说那一带有许多小村庄,住都是猎户,有蒙族人、鄂温克人,还有一部分汉族人。
  但我不记得她和我说过她们村的名字,或者说过我也忘记了,只记得离她们最近的旗县叫塔拉旗。
  塔拉旗那个地方我知道,我一个初中同学就是那里人,家里开了牧场,一到春秋季节就叫我帮她剪羊毛,包吃包住,剪完拉着我在草原上转一圈。
  只是记忆中,外婆从没回过她的老家,即便逢年过节她也只在城里待着,没有亲戚走动。
  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有个哥哥,也许还有个妹妹,她烧香念佛的时候嘴里常常念叨,说妈妈怎样怎样,爸爸怎样怎样,哥哥怎样怎样,琪琪格怎样怎样。
  然而我没有见过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或听过他们的故事。每每问到,外婆只说他们早已不在人世,然后闭嘴念佛,好像多说一句话都会惊扰他们已然安息的魂魄。
  有一次我偷偷问了外公,外婆的家人都去哪了?外公说他只见过外婆的父亲,还有她哥哥图古勒,以前图古勒跟外婆一起去城里卖山货和皮毛。后来听说他在山上遇到野兽,失踪了。
  从那之后,外婆就再也没提过她家的事,那些事成了禁忌,一提起来总会伤心一番,倒不如压在心底,渐渐释怀。
  我翻到塔拉旗那一页,见到若干熟悉的地名,都是小时候外婆带我骑马去过的地方。也有一些地方我不认识,可能是后来改了名。
  有一个村庄的名字我最熟,赛罕嘎查(蒙语村的意思),外婆的老朋友柴爷爷就住在那,她带我去过很多次。有时柴爷爷也会进城看望外婆,提上新打的飞龙和一麻袋榛子。
  柴爷爷是汉族人,年幼时家里闹饥荒没饭吃,他和几个兄弟跑出来,想去东北投奔亲戚。路过我们那里时正值寒冬,差点冻死在路上,幸而被一个猎户搭救。之后他就改学打猎,做了个猎人,那个猎户就是我外婆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