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明道人自知食言,但被当面点破多少有些挂不住,他横眉竖眼,厉声呵道:“改朝换代是什么新鲜事?你若是降妖除魔我不拦你,但若用一身法术对付凡人,我定要把你捆去思过崖,面壁三十年!”
  裴子濯充耳不闻,冷着一张脸高声道:“秦宗权攻泰州百日,鱼烂鸟散,人烟断绝,屠戮全城,燔烧郡邑。时缺军粮竟啖人为储,让军士盐尸为食。[1]此等糟心烂肺的畜生,所作之孽妖魔都视为不耻,为何不能除此大害?!”
  “愚蠢!就算他杀尽天下凡人,也与你无关!等百年之后自有阴曹地府清算孽障,那时便是他的报应!”
  “那我修习是为何?”裴子濯咬紧牙冠,一字一句道:“整日将降妖除魔挂在嘴边,形如妖魔的通通藏头露尾,而真正的妖魔却在燕云放肆屠戮!”
  情至深处,裴子濯双眼一酸,恳求道:“师父,这是救人性命的大善事,怎会坏了机缘呢?”
  青明道人缓缓阖上双眸,长叹一口气,“怪我,都怪我啊。”他走到裴子濯身边,抚上他的发顶道:“子濯,你是我徒,就怪我轻诺食言吧。”
  一股强劲的灵力从裴子濯发顶径直灌入,瞬间封锁了他金丹灵脉,钻心刺骨之痛徒然而生。在他疼晕过去前,青明道人淡淡道:“人之福祸早有定数,你我也是一样。”
  星河斗转,春秋几度,往昔已过多年,陈事早做飞灰。
  裴子濯再度听闻此话,本以为会淡然一笑,再波澜不惊。可不知为何,这嘴角总是勾不上去,槽牙倒是咬出血来。
  “可不是吗?”裴子濯眯起眼睛,讥诮道:“有灵根的修士一朝登仙寿元万年,看凡人如同睨蜉蝣,朝生暮死,沧海一粟,这不都是天定的吗?”
  他走到沈恕眼前,垂眸用毫无温意的目光看向他。声音微哑,如同恶鬼低语:“所以,不该管千万不要管。这幻世境、这姻缘教主、这巴陵郡的一干人等都与你没半分关系。管他们是死是活作甚,别让自己沾上因果才是最主要的。”
  沈恕的眉头越蹙越高,不顺意地点了点头,轻声吐出一句:“你说得是。”
  裴子濯的脸色瞬间阴沉,心里仿佛被堵上一团邪气,近乎爆发边缘。
  “要不你先回去等我,我想去会一会这幻世境。”
  “你这个……你说什么?”裴子濯用嘴刹车,一口吞回骂声。
  沈恕仰起脸,没半点责怪之意,让他放宽心道:“我孑然一身,不怕因果报应,就算有也是找我一人,你不必担心。”
  “我担心个屁,”裴子濯急到骂人,好似他成了个贪生怕死,罔顾人命的高尚修士,“大话谁不会讲,若遇到来世报,你难道不怕?”
  “怕。”
  若真乱了人间因果,乃是扰乱六道轮回,轻则打入地府苦修千年,重则剔除仙骨永不飞升,谁能不怕。
  但沈恕狠不下心,他也曾是芸芸之众,也明白凡人的生死何其脆弱,若有余力救人,为何要作壁上观。他迈不过心的槛,也侥幸觉得天界在为白玉司南奔忙不休,哪里顾得上他。
  沈恕坦然道:“谁知道日后会怎样,师父曾与我说修道者济世,若真怕这莫须有的报应而见死不救,我恐怕无颜再见师祖。”
  风无声吹了半晌,裴子濯动了动身,淡淡地道了一句,“啰嗦。”
  这幻世境刚好笼罩婵山,必定是那姻缘教主动的手脚,究竟是何种邪祟能构建此等大阵?
  午时日头毒辣,沿婵山而上所见空旷,山势平缓,草木凋零大半,张目远望一览无余,实在没有出奇的地方。
  沈恕跟着裴子濯亦步亦趋,眉头难得紧缩,更是无心打量周遭风景,沉默地走过半山腰。
  一路上从各地闻讯而来,去参拜姻缘教主者接踵而至,愣是在山间又踏出一条宽阔的土路来。
  越往前走人越拥挤,沈恕心思不在路上,被身后人撞了一下肩膀,扑在裴子濯背上。
  他登时站直了身子,双手举高在两侧,惊惶地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沿路而来,二人之间一直凝着一股别扭的气氛。若放在以前,定是沈恕先服软哄人,可他因幻世镜之事心不在焉,也忘了要缓和氛围。
  被人莫名撞了一下,而且这人还是位得道修士,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否是故意为之。沈恕满脸尴尬,已经做好被裴子濯阴阳怪气一通的打算了。
  可裴子濯应声回眸,淡淡瞧了他一眼,没有高蹙眉头口出恶言,而是侧过身,示意他走在身旁。
  “人多杂乱,你在里面走。”裴子濯的语气不容反驳,站定在路中间等他过去。
  沈恕微愣半刻,颇有些受宠若惊的走上前去。
  见他垂眸走在身侧,一举一动小心翼翼,这幅小兔子模样可与传闻中贪图男色,手段贪婪毒辣之人大相径庭。
  裴子濯从不爱劝人向善,他自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人在自己身边装得乖巧,离了自己说不定又是一副模样。
  他不是那舍己为人的愣头青,只是念着丹霄对自己有救命接骨之恩,才勉强试着感化他一下,“你知道强扭的瓜,为什么不甜吗?”
  沈恕闻言抬首,诧异道:“你想吃瓜了?”
  裴子濯无语道:“就事论事,我不想吃瓜。”
  荒郊野岭也没地方给他找瓜,沈恕松了口气,虽纳闷他为何问这事,但还是耐心道:“香瓜没熟,瓜蒂就长得很结实,所以强扭下来的瓜都是不甜的。”
  “做事也是同理,”裴子濯目视前方,语气冷淡道:“万事不可勉强,否则适得其反。”
  沈恕眨了眨眼,他听出裴子濯有言外之意,可愣是没听懂这言外是何意?
  谁勉强他了?上婵山来不是他自愿的吗?还是说他以为自己要打退堂鼓,不愿入婵山捉妖?
  沈恕琢磨半天,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可能,多半是他上山时神情太过严肃,这才让裴子濯不放心自己。
  沈恕扭过头,看向裴子濯,目光坚定不移,“但若是我就想吃这个瓜,那它甜与不甜,我都吃定了。”
  裴子濯:“……”
  不知是不是晚秋天黑得快,裴子濯的脸色也跟着黑了三分。
  这场关于瓜的灵魂问答无疾而终,裴子濯冷着脸闷头走了小半时辰终于走近姻缘庙。
  许是因为身处幻世境,庙顶上方云开雾散,一片祥和,未见一丝阴邪之兆。
  庙修得四四方方,坐北朝南,三门俱全,只是院前缺了石敢当坐镇,入门除了香火台便是主殿,两侧厢房形如虚设,真是简单至极。
  沈恕瞄了一眼门槛,鎏金的,上面还刻着捐赠者的名号。小桃所言没半分夸张,姻缘庙前真是被人踏破了门槛,此时又被人重修了。
  随着人潮挤进主殿,抬眼就被姻缘教主的神像惊了一惊。那人长得一张极其妖艳的脸,一双狐狸眼含情脉脉,眉弯如新月,桃靥笑开,是一张堪比褒姒的美人面。
  只可惜观其衣着身姿,皆是男子特征,左手捻着几缕红线,右怀中抱着一只灵宠。
  这灵宠瞧着乖巧,侧头软趴趴的躺在姻缘教主掌心,可纵使其缩小了千百倍,沈恕也一眼认出那是饕餮!
  这姻缘教主居然真拒灵了饕餮,饕餮因其本质贪得无厌,所求无度,稍有不慎就会反噬己身,是最难被拒灵的古魂之一。
  而庙前香火绵延不绝,主殿前挤满跪地祈求之人,祝颂祷词如数千蚊蝇萦绕耳旁,真是鼎沸。
  自古就没有吃白食的道理,那姻缘教主替人偿愿,收取的只会是比愿望更高的代价。
  于凡人而言,除了精气便是寿元。
  满屋子人皆屈膝跪拜,只有他们二人如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未免打草惊蛇,沈恕拉着裴子濯退到屋外。
  还未走出两步,裴子濯就突然扯住了沈恕,示意他看向房梁。
  这一眼让人汗毛树立,房梁上竟堆满了十几具森然发青的白骨架子,像是活人一般扒着横木,用那双漆黑的窟窿眼,死死地盯着座下跪拜的人们。
  沈恕心中一紧,这是厉鬼凝视,底下众人皆心诚拜念,心思单一纯正,此时最易抽魂,切忌不可干扰他们,否则引得厉鬼惊醒,便当即就能抽干这些人魂。
  沈恕刚想后退,就听见身后一声耳熟的大呵:“这是尊邪神!你们这帮愚民还在跪拜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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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五十·秦宗权传》
  裴子濯:我那八百个心眼子对他毫无用武之地!”
  第15章 血衣斥候
  遭了!
  詹天望这一嗓子如穿云裂石,惊得满座人声戛然而止,连呼吸都仿佛被冻住一般,万籁俱寂。
  原本跪地朝拜的男女老少瞬间僵直,张牙舞爪地定在原地,脸上的声色笑貌也随之一凝,瞧着异常诡异。
  沈恕几乎同时朝着詹天望所在之处望去,想用目光示意他不要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