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其身后,那话说艺人仍在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兰郎盛名,花面不如郎面好。虽则如此,可这诺大个行在临安,却只有一人得其青睐。”
  “是谁?”茶座中有人好奇地追问。
  “那娘子姓樊,陪伴郡王身边已有数载,虽尚未迎娶,然二人做一双交颈鸳鸯也是迟早的事……看他神仙样貌,瞧她菩萨心肠,纱罗帐暖,被翻红浪……”
  大概是荤段子的吸引力往往比清汤寡水要好许多,故而市井间的说话艺人总是如此,除了以佛经为底本的说诨经艺人外,其余诸色伎艺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要往荤事上跑。
  可眼前梨娘子的手却已攥得骨节发白,甚至呼吸也变得急促。张略正想问她是否身子不适,却见她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张略舍不得这出荤段子,支棱着耳朵又多听了几句,眼见得梨娘子已步出茶肆,只得赶紧追过去。
  站在街面上又等了好大一会儿,从武志坊通往寿安坊的这段路终于放行。
  二人一驴继续向西,过了寿安坊便是妙果寺,再过一座桥名井亭桥,之后就到了泸川郡王府邸所在的清风坊。
  经过前几次送人又赶走的事,张略已然变成王府熟客。只见他轻车熟路上前叩门,唤了院公出来,几句交谈过后,院公命小仆役将驴子牵走,继而领着张略和梨娘子由西角门进入王府。
  行经马厩和仆院向东转,迎面一条抄手游廊。刚走出廊道,忽觉一阵寒风冷雨向人扑来。原以为今日不会再下雨了,谁知还是要听这万里穹苍再哭一场。
  细碎的哭声沾在衣衫上,只觉骨头缝里马上就要爬出一道道苔色的怨意。
  “妙儿养娘,恩王向何处去了?”院公开口唤住前方一个婢女模样的人。
  那个名叫妙儿的女使立在廊庑外,待这几人走近,柔声答道:“恩王出侯潮门向钱塘江去了。”
  “又去江上?!”院公惊诧。
  妙儿压低声音叹息道:“可不。这都大半年了,隔三差五就去。江面上也找了,江畔也找了,根本找不到。依我看啊,干脆弄一只大乌龟来,把钱塘江水全吸干,兴许才能找到。”
  “净胡说不是。”
  张略听这二人说泸川郡王不在府内,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问道:“郡王是要找什么?某虽无能,未尝不可献些薄力。”
  “找人,恩王的故人。”妙儿快嘴答道。
  “故人是……哪位?”张略愈发疑惑。
  院公一声咳嗽拦住了妙儿的快嘴快舌,道:“这是恩王私事,我们下人哪能嚼舌。”
  话毕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挟屋:“二位且入内稍歇片刻。”
  张略陪着梨娘子等在挟屋,大约一个时辰后,忽听得屋外响起女使们来往奔走的脚步声,随之亦有零碎话语传入耳内。
  “……恩王回府了……快去伺候着……”
  “……恩王回房更衣……”
  “……去了暖阁小憩,让张司户带书会先生也去暖阁吧……”
  此话说完,不多会儿便有个小婢子进来,领着他们一起去了位于正堂西边的暖阁。
  暖阁不算大,陈设却样样精致讲究。
  进门处摆着一幅设色花鸟画屏;绕过画屏往里走,左手边是一把黑漆靠背躺椅,椅上披着精织细作的海棠纹锦缎椅衣;右手边放着一张螺钿棋桌,其上还有一枰残局。
  更内里则是一张三面山水矮屏壶门榻,榻上安放凭几一张,几旁斜倚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
  此刻他以手支额,眼眸微阖,倚着凭几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可愈是如此疲惫之时,他眉心的那瓣兰花印记却愈发明显——天水碧衬着远山兰,世间再无此绝色。
  张略疾步上前,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殿下,新的书会先生寻来了,是位难得的女先生,名唤梨枝。”
  听到这话,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将立于数步之外正向他拜万福的女先生打量了两眼,片刻后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张略心内一惊,意识到这恐怕又是没看中,情急之下他赶紧替人吹嘘:
  “殿下莫看这梨娘子弱不禁风模样,实则是个极有才华之人。说佛讲史、填词唱曲,样样当行本色。殿下最爱长短句,她填的一手长短句,那可真是清丽雅致,灵气妙不可言。不说瓦子里,哪怕是太学、府学,也少有人能及。……梨娘子不仅才思敏锐,容貌也是极好。殿下若是属意,末官这就叫她脱了面纱给殿下瞧瞧……”
  入暖阁之前梨娘子已摘了帷帽,但却仍披着厚厚的面纱。
  眼见张略又开始喋喋不休,那倚在壶门榻上的郡王却已然不耐烦,兀自起身下榻向暖阁外走去。
  经过女先生面前的时候,他抬起眼角瞥了女子一霎,眼神似窗外秋雨一般肃杀冰冷。
  “赶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泸川郡王口中道出这如同眼神一样冰冷的三个字。
  第2章
  梨枝这名字是假,书会先生的身份是假,海宁的家世也是假……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谎编这些,是为了让你也尝尝,我曾尝过的痛苦……”俯身向赵清存行礼之时,晏怀微在心底不无哀怨地想。
  是了,她便是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的晏家元娘,姓晏名樨,字怀微。
  数月前,她因对这人世失望至极而投江,谁知却被行舟江面的一位衙内救了,之后她就被安置在崇新门外的农舍内养病。
  晏怀微对这红尘仍是忧悒的,纵使获救仍觉心如槁木,郁郁不振。
  衙内见她如此,冷笑道:“你可真是个可怜虫,生前死后皆遭欺辱。无怪乎连阎王爷都不肯收你,怕不是嫌你弄脏了他老人家的阎罗殿。”
  “恩人……这是何意?”晏怀微怔怔地问。
  那人轻嗤一声:“你躲在这儿养病,故不知城内风雨,不若听我向你逐一道来。”
  在救命恩人的娓娓讲述下,晏怀微这便知晓了在她投江之后发生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她用尽一生心血所撰词稿,都在她“死后”被爹娘一把火给烧了。
  焚稿之处就在北桥仙林寺外,彼时看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是佛法荼毗,可晏怀微一听便明白,爹娘是要与她这个抛家自戕的不肖女彻底了断。
  第二件事,她所余无多的词句于市井间流布,可女子芳心惹来的却尽是讥嘲与唾弃。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这词句是你写的?”恩人问她。
  “是。”
  听她毫不迟疑便承认,恩人摇头叹息道:“晏娘子写这样的词句,也忒胆大妄为。眼下街面上已传遍,说晏娘子生前惯爱作淫词艳曲,为人不贞不洁,不守妇道,故而才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三件事,怂恿她爹娘烧词稿,还大肆剽窃她心血的人,便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赵清存……”
  这名字被晏怀微噙在口中,用力咬下去,刹那间只觉满口血腥横冲直撞。
  怨意如荆棘丛生,仿佛浑身扎满密密麻麻的细刺,轻轻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她原以为自己是打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任何事能惹她痛楚。可眼下终于明白,她还是太高估自己。
  过往诸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他曾那样温柔待她,也曾骗她、辱她、弃她……从前她对赵清存的眷恋有多少,如今的怨恨就有多少。
  “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振作起来,将他亏欠你的逐一向他讨回。况且,我既救了你性命,你也应当报恩不是?”恩人抿了口盏中清茶,幽幽地说。
  “恩人想让妾如何报答?”晏怀微打起精神问道。
  “莫急。你先在此好好将养,待我寻到时机便将你送回临安,届时你听我分说便是。”
  时机出现在半年之后,其时太上皇赵构下诏禅位于皇太子赵昚(shèn)。赵昚对他的幺弟赵清存向来极好,见幺弟纡郁消沉,便下旨寻个书会先生与之解闷。(注1)
  也正是这时,晏怀微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姓秦名炀,乃故太师秦桧的养子。
  秦桧和秦熺虽已一命呜呼,但秦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由秦炀四下走动帮晏怀微伪造一个身世仍是轻而易举之事。
  依照秦炀的谋划,晏怀微假扮书会先生混入王府,与秦炀里应外合,伺机寻找能让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
  于是乎,带着满腔旧仇新怨,晏怀微再一次站在了泸川郡王赵清存的面前。
  *
  赵清存冷冰冰地说完“赶出去”三个字后,加快脚步向暖阁外行去。
  孰料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柔婉嗓音:“……殿下且慢。”
  赵清存猛地顿住脚步——并非人家叫他慢他就慢,而是这声音竟隐约像是他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