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师父,您让弟子杀这诡修邪道,弟子当然愿意。只是当年虞十二郎与颜姑娘成婚当夜跟如今这位新夫人私奔,颜姑娘因此身死,弟子倒想这新夫人病死算了。”
  男子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大约是因为他竟敢反驳。
  陶有言马上改口道:“弟子遵命,只是不知会不会溅血,还请师父您避让一二。”
  男子抬眼看着角落里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执剑起身的陶有言,冷言道:“不必避让……世人之宿命无常啊,值得一观。”
  在陶有言举起剑时,听到他师父站在地上的六道横线前,对着角落里的人低声说着:“天欲绝你,纵纯灵如何?不过命盘之馐,几人争食。上兑下坎泽水困,这卦,是你所卜,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一剑斩下,血浆横飞。
  陶有言恍惚间看到一女子模糊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隐隐听到耳畔有人轻声叹息道:
  “这位阿兄,你误拜邪诡,还是速速逃命吧……”
  陶有言恍惚了一下,那声音并不真切,渺然而遥远,他根本不想相信耳畔飘散而过的清风。
  可是能在经历多年折磨之后,在死后还能劝杀她之人尽快逃命,她真的会是师父口中那等大奸大恶之人吗?
  也或许,只是邪修临死前蛊惑人心的手段呢?
  陶有言下意识离那尸首远了一些,下一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师父手中的麻布袋将尸首装起来。
  只是那句不知真假的话到底在他心中徘徊不绝,因而麻袋送到云京虞家后,他并未立即回到师父暂居的院落中。
  可等他请人去打听时,师父的那处院落也已经人去楼空了。
  夜色降临,他躺在房间中翻来覆去,心中疑惑越来越深,正打算明日启程去明德宗打听一下师父这个人。
  忽听窗边一阵轻微的响动,还未及起身关窗,已被一柄长剑从眉心处生生劈开。
  轻柔的月光下,他圆瞪的眼珠中映着的那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满是愤恨的模样。
  他曾向往过这位青年,也曾厌恶过这位青年。
  云京神仙子,虞氏十二郎。
  虞十二郎怎会屈尊来此贫民之家?他这般愤怒,是来为那尸首报仇?
  原来师父令他送尸首去虞家,就是让他去送死的啊……
  那在地牢中被当做活壤种了三年灵药的人是谁?
  虞氏在云京势力这般大,为何不曾找一找她……也省得,他当真误杀了好人……
  颜浣月冷冷地看着虞照杀人灭口后又连夜赶回郊外的隐雨别院。
  别院明堂之内高高的仙鼎下,火光猎猎,烟雾氤氲。
  她原还对虞照抱有些幻念,却不想他接到麻袋后,只对家仆假称麻袋中只是些许小小的玩物,转身却立即将她投入仙鼎之中,欲要为谭归荑炼药治病。
  他去杀人,说要为她报仇,却是为了灭口。
  她心中原本因彻底解脱还算得上平静,可今日所见令她的怨念似海啸一般澎湃而起,又忽见从仙鼎中流出的烟雾卷荡不息,都向她这边奔涌而来。
  有个甚为惑人声音劝告道:“入魔吧……入魔之后,你会是这世间最强之人……”
  她被烟雾裹得几近窒息,面目狰狞,心中怨恨涛涛,却下意识地想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哪里有最强之人?这诱人入魔之声,怎比我还要无知狂妄?
  若修魔便可世间最强,那人为何还要苦苦修真问道、驱魔杀邪?我曾拜闻三家之道,盖以‘正心正行’为为人之要,人都做不好,便能做得好仙与魔?”
  正思想间,仙鼎下的虞照突然抬起头向她看了过来……
  第2章 春山一梦
  天衍山外,黄昏飘雨,漉漉潺潺的雨雾如轻纱烟云一般氤氲于苍翠青山之上。
  清凉山风裹挟沁人水汽拂开窗上细薄竹篾结成的矮帘,将春时第一场细雨吹到正趴在临窗木案小憩的少女脸庞上。
  木案上靠墙的位置放置着一个老旧古朴的三层茶架,茶架边几摞旧书、两沓新纸并一架新旧掺杂的毛笔。
  最边沿的位置,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其上坐着一个长嘴壶,炉中火腾腾耀耀,熬煮得壶中热水沸沸扬扬。
  春雨薄寒,山风沁凉,炉火轻暖。
  天色越加昏暗下来,阴沉沉的,没个好光景,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满天斜飞,洒若银豪。
  一滴雨露被萧萧山风吹入帘中,忽悠悠落到少女轻阖的右眼之上,自带一段微凉。
  挂着水珠的长睫微微一颤,颜浣月缓缓睁开双眼。
  似乎还未从灵魂深处的剧痛中挣脱出来,她清亮的双眸深处,不甘与悔恨似狰狞的黑雾,瞬间爬满眼眶,紧紧勒住她的眼球与脑子。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她不断睁大已在顷刻间被血丝绕满的双眼,十指指尖猛然插入臂下木案案面。
  巨大的痛苦之中,她发狠扣紧十指,猛然一攥,无数木屑骤然纷飞四散。
  只在大案案面上留下两个被生生抓烂的大洞,十指沟壑,中有一空。
  握着尖利木屑的手鲜血直流,她终于扬起青筋暴起的脖颈,歇斯底里地厉声发泄,“啊!”
  正趁清凉天气在茶庐边的书房内听雨小憩的顾玉霄浑身一抖,猛地坐起身来。
  压了压剧烈的心跳,气恼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推开窗户,冲不远处竹林掩映的茶庐大喝道:
  “颜浣月,你鬼吼鬼叫什么!”
  喊叫声骤然停下,他整了整差点被这一嗓子吓飞的神魂,正打算顺势躺下继续听着潇潇竹雨入梦去。
  却见一阵开门声后,一道雾粉色身影从竹林小径中疾步跑了出来。
  顾玉霄见她满脸惊慌,额上不知是汗是雨,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双手扎满白纷纷的木屑,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
  她眼中血丝遍布,眸色森寒如刀,只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唤了句:“顾师兄……”
  顾玉霄被她的眼神惊了一下,不知这位小姑奶奶在茶庐里干出了什么事儿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不免有些紧张。
  颜浣月天资一般,是个五灵根的低阶小修,自出生时起被抱进了天衍宗,到如今还只是个未能通过试炼大考成功拜师的外门弟子,只是在外门知经堂学习。
  知经堂的主事长老封桦长老正是顾玉霄的师父,因此顾玉霄平日也会帮着管理外门弟子的修炼与杂务。
  今日颜浣月在弟子居舍前与同门师弟薛景年打了起来。
  薛景年一个正式拜师的内门弟子,反倒被她这么个外门弟子收拾得挺惨,因此几个平日与薛景年交好的弟子也纷纷过来声讨她。
  倒也怪薛景年多嘴,非评判起了颜浣月与虞照的婚事多少拖了虞照的后腿,弄得平日里很是乖巧的小姑娘硬是憋着哭声,牙咬得死紧,看起来真是恨不得活撕了薛景年。
  顾玉霄向来处事松散,没有深究责罚,给了薛景年一瓶药,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又将颜浣月带来茶庐安慰了几句,便放她自己待着,也不知她突然这么跑出来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那染着血的白色木屑,当下起身跳出窗户,攥住她的肩飞身将她抓到了茶庐。
  一进茶庐的门,顾玉霄余光里就瞥见师父最心爱的那方黑漆大案上飘了两片雪白的木屑。
  他再侧首仔细看去,两个透底的大洞上空还悬飞着未曾落下的白屑。
  顾玉霄“嘶”了一声,拉着颜浣月走了过去,边走边察看着大案上颇显“垂死挣扎”的十指痕迹,咋舌道:
  “颜师妹,你这把弄得可以啊,跟虞师弟闹了矛盾,回来就毁我师父亲手做的木案,你等着挨罚吧……
  话说你这修为何时这般厉害了,一扎厚的黎云木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你就这么生刨的?是不是用了散生水?”
  说着一把将她按到大案后的木椅上,掐诀将她身上沾的雨水弄干,顺便拔光了她手上的木刺。
  而后悠悠哉哉地往一旁的木架边去取药,“我说你啊,何必呢?虞师弟这次要去临江做的任务也是你能跟着去添乱的?人家薛师弟也没说错啊,你打人家作甚。”
  颜浣月看着顾玉霄在木架边挑药的背影,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满手的麻痛一阵阵袭来,竹帘外风雨寒凉,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狠狠攥紧双手,满手伤口受压,疼痛剧烈了起来,她心中竟因这剧痛升起了无边狂喜。
  一切都是真的……
  “伸手。”
  她黑眸微动,回过神来,缓缓张开十指。
  耳畔是满山风雨,手心落满清凉。
  被虞照打散魂魄时,她曾以为就要如此憋屈地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冰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垂落到衣袖上。
  顾玉霄见她如此,以为她知错了,原先的气恼不禁也淡了一些。
  他收了药瓶,先将案上小炉中的火压灭,小心翼翼地提起开水沏上一壶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