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东滨人还含蓄,二十四桥来路不明,出身游侠者多,无人爱服管教,且都还年轻,自然要趁着婚礼的由头鬼混一整夜,铁胆抱着铁肺的胸就要啃,咔哒咔哒的木头声一时在天一时在天,而文房四宝推杯换盏,互相挤眉弄眼。
  龙凤花烛燃烧的夜里,薛冲隔着半扇窗户观察外面的宾客,公仪心公仪爱不在,二十四桥没有来全,她看到一个窈窕的姑娘双手撑在桌面上,头搁在手上,长了半张脸的雀斑,一喝酒雀斑都发红,肩膀上站着的几只雏鸟晕头晕脑地啄着旁边清俊少年的手,应该是王转絮和李飘蓬。
  她多看了一眼,身后便有声音飘来:“看什么呢?”薛冲吓得猛关上窗户,随着他声音一起飘来的还有他身上的气味。
  风吹红烛,新娘愁眉苦脸,新郎官走来时,静默无风。他的大帽黑纱,他红衣包裹的盈盈一握的纤腰,他身上木樨花的香气,都不会让薛冲上当受骗,虽然她没骗到一个铜板,但她好几次都被骗得晕头转向。薛冲不甘心她被他诱惑,她可以配合被利用,但她是死也不肯交出一丝一毫的真心,尤其是今天过后。
  步琴漪的黑纱大帽还戴在头上,若隐若现的嘴唇张合,他说:“你还会有比这更好的婚礼的。”
  薛冲一阵晕眩,她立马说:“我当然有了!到时候请恩公你来喝酒!”
  她看向桌面上的思危剑,定了定心,为了防止被他带跑偏,她开始挨个数她养的五十一条猫狗。
  “冲冲你果然深明大义。”他说。
  四毛有没有吃饱饭,阿黄有没有和阿虎打架,排骨有没有抢肉丁的饭?薛冲转过了身,梗着脖子不回头,他的声音响起。
  “我从公仪心爱那里拿了消息,找到了捕蛇子这个人,把来自西通的催化药物交给捕蛇子,赌捕蛇子会鱼死网破,老头子果然坐不住。要不是老头死也咽不下这口气,否则真要被那四个徒弟得逞。”
  “现在人人都知道,同是思危剑盟,马家少爷还要偷鹤家的思危剑,先前退婚收徒,今日又是婚礼闹事,荒诞得前无古人,无耻得后无来者。”
  步琴漪隐去没说的是,四徒弟想跟马欣眉回东滨是真的,偷剑却是假的。王转絮潜伏鹤府数日,就为了这一出,剑她早就拿到手了。“鹤颉的妆奁真厚实啊。”王转絮这样对步琴漪说。
  “虽然这故事没什么脑子,但天下人不见得爱动脑子。刺激便好,曲折便好。”
  “思危剑的变故不肖数日便能传遍北境,名扬天下指日可待。先出名,再做后面的盘算。”
  步琴漪语气平静,薛冲先前就是这么猜的,她家事就跟牛粪狗屎一样臭不可闻,什么人才会对她上赶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利用价值,他亲口对她说,她就得到了验证,他就是看中了她烂,看中她身边的烂人多,天下人不爱动脑子,专爱看人家丑,她会因为她的家丑变得很有名的。所以她数到了哪一条大狗了呢?
  步琴漪又道:“我其实不聪明,总是走一步看一步。我不熟悉北境,乘机应变,有些事没和你商量过。”
  薛冲五十一条猫狗一遍遍数过,不知道究竟是疏漏了哪一只,一时心急如焚,于是从头数起,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数错了哪只。
  她还是不回头,眼睛向铜镜中偏移,他的木樨花香气越来越浓。
  她干笑道:“少主你太谦虚了,你怎么会不聪明呢?堪称神机妙算,环环相扣,刘备会为了你九顾茅庐的。”
  “冲冲。”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我见到你那个夜晚,这些都没想过,只是想帮帮你。”
  她又数了一遍猫狗的名字,越数越焦躁,她恨不得手脚并用数她的狗和猫,那个缺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她的眼神又往铜镜中偏移了,她听到他摘帽子的声音了。
  听到酒的声音了,听到绸缎摩擦皮肤的声音了,听到似是而非的叹息声了。薛冲僵直着,执着地数着名字,她用手指在没用的铜镜上勾画涂抹,想刮花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冰冷东西,他忽问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我被你利用我很高兴。我巴不得被你利用。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什么都不图我我心里犯怵,你图我什么了我才心里石头落地。我告诉你,我们北境人都实心眼子,不会用你们江南的花拳绣腿。”
  “我不是江南人。”他说道。木樨花的香气又飘来了。
  薛冲猛回头:“那你是哪里人?!”一个名字跳出来——琥珀,哦,是琥珀,一只狸花猫。她想起来了,她也看到此时此刻的他了。
  不是谢二的脸,不是薛冲见过的任何一张脸。他说:“我不是中原人,也不是江南人。我的家乡在中原江南的交界处,那里有很多的水葫芦和山杜鹃,那里的晚香玉是淡青色的。”
  水葫芦与山杜鹃与晚香玉于此时此刻的薛冲来说还为时过早,她向他走过去。
  她看到他真正的脚,原来他的缩骨功那么厉害,谢二不是他的身量,他要更高一些。她看到他真正的头发,原来他立发几垂地,青丝婉转如兽尾纠缠着他的腿。
  她走近,看到他真正的手,宽敞的衣袍使他裸露出手腕和胳膊,浅赭色的伤疤纠葛半根手臂,一直蔓延到指尖,拿刀的手正显化菩提弥勒慈悲相一般细细地雕刻抠挖着,一张人皮挂在花烛燃烧的房间里。他穿了好些天的皮,是谢二谢必行的。
  薛冲只能绕到他的身后,她说道:“你手臂上的疤是真的么?”
  “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真的。”
  薛冲哦了一声,坐到床边,顺手拿了两个苹果,左右开弓地啃了起来,问道:“怎么来的?”
  “在西通被人砍的,遇到疯子纠缠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谢二的长发,声音不会比一根头发丝重。
  “哦……很痛吧?”
  “胳膊被砍飞了一半,只能求助一位朋友帮我缝起来。我一直都不算很会用剑,偏向于用些旁门左道。但真等着胳膊长好那些日月,我才知道,原来啊——”
  薛冲心不在焉听着,而步琴漪猝不及防转过身来,她手中苹果落地,赤色抹额下一双华彩惊心的眼睛弧度惑人,他说什么还重要么?
  他说:“我不是讨厌用剑,只是用不好,才说不喜欢的。”
  他微笑着,头发裹着他,钻进绸缎红袍里,钻进他的手掌心里,他刚要说话,薛冲的手就揉了上来,粗粝的手面拂过步琴漪的脸,确认是不是真的,他耳朵一动,面孔就变了,他从前装扮过的那些婚丧嫁娶往事一一上了他的脸,男女老少变化无穷。
  他变得很快,薛冲瞧出端倪:“你好像喝醉了。”
  “喝了一点。铁胆给的东西,全都有问题。我从来不喝,可这回是春山端来的,她也要整我?我对下属太好了?”步琴漪有点懊恼。
  薛冲看他的脸,亦如醉在花间。一颗永不凋谢的碧桃花树相当诡异,终年带笑的步琴漪有几回真心?
  步琴漪变化为他的本相,薛冲怔怔地瞧着他,就是刚刚才揉遍他全脸,也还是觉得他的真面目远在天边,可他就在眼前,甚至因为她的揉搓,满脸通红,像胭脂蒙面。
  “你不像人。”薛冲仔细凝视着他,从没吃饱饭过的乞儿贪吃鱼肉似的凝视,“你的眼睛,真特别。”
  “是吗?”他好像真有点喝得发晕,简单一句话问得缠绵悱恻,薛冲差点咬勾了,她心想这人真是不简单,世上若有女皇帝,他起码能混个贵妃。
  步琴漪躺在床边,忽拿出个玻璃珠出来,他转着玻璃珠,薛冲鬼迷心窍一般跟着他一起躺下,她拆了她自己的新娘凤冠,和他一起散发在鸳鸯被上,躺了一会,他只镇定呼吸着,薛冲却胆大包天,玩起了他的头发,心想这又长又软又香的头发若垂到她的肚皮上,可要痒坏她了。
  步琴漪转过脸,笑道:“骨头可以控制,头发可以控制,皮肤也可以控制,听风楼的绝学,绝不外传。”
  “小气。”薛冲闻着他的头发香气,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此时不看,下次再看是何时谁知道呢?
  “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问他,她可不会随便被美色撂倒,她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解释给我听?为什么要给我看你的真容,不怕我记住你的脸吗?”
  步琴漪的眼睛半闭了下来,他模糊道:“我敢睡在你身边而不带兵器,给你看看我的脸,又有何妨?”
  薛冲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他信任她,要认她这个异姓兄弟姐妹,甚至他张嘴要她按红手印加入二十五桥她都不惊讶,可她还是抿住了嘴唇,心跳得太响了,真烦人。
  “而且……我不好看吗?”步琴漪这句话说得更模糊了,藕丝拉线,余韵悠长。
  片刻之后,步琴漪的睫毛不动了。他维持着这张惊魂摄魄的脸,呼吸平静安稳。
  薛冲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管他三七二十一,她先干了再说,于是她俯近他的脸,那柔软的长发撩动起木樨花香,她的嘴唇轻柔而干涸,落到他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