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走回汉广会馆,楼下仍然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的确有些怕人。
  “师哥?”杜若站在门廊底下,借着月光寻找墙上的灯闸。
  “我在呢。”柳方洲从黑暗里站起身来,“刚才在沙发上坐了坐,想事情。”
  “怪吓人的。”杜若终于按亮了门厅的电灯,伸手迎向柳方洲,“白桃花和师哥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柳方洲戏谑地扬起眉毛,“是你师哥扮鬼吓人了。”
  杜若扑哧笑出声:“这是什么话?”
  柳方洲握住杜若的胳膊,仍然坐在沙发上不动,顺势将杜若拉进了自己怀里。杜若个子小巧,坐在柳方洲怀里时,小腿恰好能从沙发扶手处搭下去。
  “还要多亏了这一片缺少灯光……”柳方洲揽紧了杜若,眯起眼睛说,“我看见白桃花第一眼,她竟然瞬间吓得惊叫,直喊着柳总督放她一马。”
  “柳总督。”杜若舒舒服服枕在柳方洲肩膀上,手里来来回回捏着柳方洲的手指,“是把你认做了柳伯父?难怪她怕成那个样子。”
  “她说齐善文逃了出去,看来是不能从她这里打听到更多的了。”柳方洲反手握住杜若的手指,“倒是你——”
  “我怎么?”杜若把自己的手指往外躲。
  “她问你可有婚配的时候,你答得倒是快。”柳方洲重新抓住他的手指,含着笑说,“白桃花竟然也忘了问问,是谁家的千金小姐。”
  似乎是因为走了一趟夜路,杜若的指尖隐约有些发凉,柳方洲于是把他的手整个圈住暖着。
  “我方才走在路上,可还在寻思呢。”杜若挠了挠他的手心,“要是真将白桃花招进来,可要怎么把这一回事搪塞过去。”
  “招她?为什么要招她来?”柳方洲语气里毫无波澜,“咱们戏班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旦角,做什么要招她。”
  “师哥你忘记了。”杜若抬手拍了拍柳方洲的脑袋,“之前在沪城的时候,白桃花是演出过全本《铁冠图》的呀。我可不是看她可怜,才这么提的。”
  “我知道。”柳方洲低下头让杜若玩他的头发,“就算招她来,也轮不到她挂这个头牌来演《刺虎》。”
  “师哥你还真是……”杜若亲了他一下,“我还以为,有她之前那么夸你,你还得留两分情面呢。”
  “她夸我?什么时候?”
  “坏记性。那时咱们一起凑在窗户底下,她说——”杜若学着白桃花娇滴滴的语气,“柳郎如名,可真是玉树临风哪。”
  “我是真忘记了。”柳方洲被他的架势逗笑了,还是故意逗他,“怎么,难不成你那时候就在意得吃醋了,记到了现在?”
  “懒得和你说。”杜若作势要从柳方洲怀里挣脱出来。
  “不许走。”柳方洲笑着连连吻他泛红的耳垂,“我当真问你呢。”
  杜若当然拗不过柳方洲,又被他黏在身边亲吻得直痒,也笑着推他:“我也当真——是,我那时就在意着师哥呢。”
  “这还差不多。”柳方洲松开胳膊放杜若站起身来了。
  杜若站着理了理自己一阵玩笑蹭乱了的头发,才后知后觉想出了哪里不对劲。
  “师哥,你明明记得白桃花之前夸你的事,是不是?”他扭头问。
  “你说什么呢?”柳方洲忍着笑回答。
  “你明明记得,你就是记得——”被空口套出了真心话的杜若又气又笑,“你那时候就问我在不在意来着,刚才又问!”
  “我可不知道!”柳方洲笑得仰倒在了沙发上。
  “好啊,就知道逗我!”杜若重新回身跨坐到柳方洲腿上,伸手要呵他的痒。
  “可是你自己说的——好若儿,好若儿。”柳方洲抬起手给人顺毛——杜若一张脸又红得直冒热气,“我现在也记着,可不是我也在意?”
  “白桃花可是说对了。”杜若笑了半天,才停下来嗔了柳方洲一眼说,“师哥你就是个鬼!”
  “什么鬼?”
  “讨厌鬼!”
  “那你夜夜是和鬼一床睡了?”柳方洲托着杜若的腰把他抱起来,问。
  “我不和师哥一起睡——放我下来。”杜若被抱高了还有些害怕,嘴上这么说着却抱紧了柳方洲的脖颈。
  “你这一身衣服也像是《牡丹亭》里的游魂,颤悠悠的一身白衣服。”
  “好呀,师哥也像是魂游‘黑麻令’里的一句。”
  “你唱给我听。”
  “敢边厢甚么书生,睡梦里言语胡经。”杜若说着戳戳柳方洲的心口,“你这书生,言语胡经!”
  【作者有话说】
  关于白桃花的回忆,详情请看十五章《滚绣球》~
  第88章
  “俺切着齿,点绛唇……”
  杜若微微端起玉带,向后倚坐在金线团花的矮椅上。紧接着手指在唇上一点,顺势掠过头顶含珠衔翠的凤冠。
  竹笛与小堂鼓并声而起,迎合着《铁冠图刺虎》里的这一支“滚绣球”。
  只听杜若继续唱道:
  “揾着泪施脂粉。
  故意儿花簇簇,
  巧梳着云鬓。
  锦层层穿着这衫裙……”
  手指拂过身上的丹凤蟒袍,娇矜的表情瞬间转变,水袖唰地收进怀袖。
  戏里的费贞娥并不是沉湎在洞房花烛夜的欣喜之中,而是怀着必死的决心,要手刃贪恋美色的敌人,为颠覆了的朝代殉葬。
  杜若手指抚过心口,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俺佯娇假媚妆痴蠢,
  巧语花言谄佞人。
  纤纤玉手剜仇人目,
  细细银牙啖贼子心!”
  “我头一回见着杜师兄演刺杀旦。”道琴歪过嘴小声地嘀咕,“虽然和洪珠师父并不一样……”
  洪珠最早就因惯演刺杀旦而扬名,自然也将一身本领传授给了自己得意的徒弟。但也是因为有洪珠在,杜若从未登台演过这一折戏。他自己的台风又像他自已一般,又柔又细——不然,也不会以《游园惊梦》而闻名了。
  “这身凤冠蟒袍也是与《大登殿》里的王宝钏是一身打扮,杜师兄能演出全然不同的样子来。”时喜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以后,洪珠师父的《刺汤》,杜师兄也能演了。”李叶儿刚为杜若衬了一个侍女,现在也下来坐在旁边的软毯上,看杜若走台。
  “不止他能演,你也能。”柳方洲说,“咱们戏班从前分戏的习惯,总是不好。《拾玉镯》《桃花村》就让小叶子演,《醉酒》《凤还巢》就轮给若儿,大家都觉得什么人演什么戏,旁人就不必再演。”
  “他是不是叫杜师兄——”道琴扭头问时喜,被李叶儿一把捂住了嘴。
  “柳师兄觉得呢?”李叶儿顺着他的话问。
  “能演的,谁都能上台。”柳方洲说,“像是《思凡》,若儿能演,你也能演。谁演得更合戏客眼意,都留给台上说。看戏的人说好,那才能算是好。”
  “也有几分道理。”李叶儿若有所思地点头。
  台上的杜若那边却停了下来——大筛锣的拍数与杜若的动作合不上,他停下了扮演,走到台边与锣鼓先生商量。
  柳方洲也闻声站起身来,走过去陪着他。
  “你们听着刚才柳师兄怎么叫杜师兄了没有?”道琴骨碌一下翻起身来兴奋地问,“听着没听着没?”
  李叶儿不回答他——笑着叹了口气,两只手撑住了脸。
  “我从以前就觉得他们好,果然看得准。”道琴也一脸甜蜜地抱住时喜,“难不成我其实是个月老命……”
  时喜看起来浑身难受,把他推开。
  “你们说,柳师兄和杜师兄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道琴问。
  “那可说不准。”李叶儿摇头,“就我猜想的,怎么都在今年之前。”
  “他们一直都要好,台上台下都配,是什么时候都不奇怪。”时喜也这么附和。
  “刚才柳师兄说《思凡》我也唱得,我自己可不想唱。”李叶儿皱了皱鼻子说,“那戏词唱着的,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分明就是……”
  “分明是杜师兄才对。”道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杜若摘了头上的凤冠,一边捋着水纱坐到了李叶儿身边。
  《刺虎》排完,接下来是时喜和柳方洲的《起布问探》。时喜利索地爬起来,往戏台上小跑着过去了。
  “说杜师兄你呢。”剩下的几个人继续看着又叮叮当当响起来的戏台,李叶儿这么对杜若打趣,“说你的费贞娥演得真是好。”
  杜若脸上浓抹着脂粉,听了她的话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太久没有上台唱戏,听着京胡笛子响起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神。”
  “昨天不还说,想让白桃花来合演吗?”李叶儿伸手帮他解下戏服的云肩,流苏轻柔地晃着。
  “说起来,怎的她也在这里。”李叶儿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之前演的那《红线盗盒》,我现在也学会了。我还记得要和她比试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