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杜若与柳方洲对视一眼。
  “你做的没什么不对。”洪珠淡淡说着,低头从手拎袋里拿出一盒奶油饼干递给了道琴,“是玉青小心得过分。”
  “师父也是为了戏班……”柳方洲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句。
  “你不用替他说场面话。”洪珠摇了摇头,“谁是谁非我们都看得清楚。”
  她说话时仍然波澜不惊,转头问着杜若戏班正厅怎么还不挂上棉门帘,平常得好像每一个来为学徒训戏的下午。
  “莫要再哭了。”洪珠又拍了拍道琴的脸,“真为他难过,就别忘了他。”
  柳方洲又想起了王玉青所提起的——连洪珠都险些要冲去聚芳要人命。
  洪珠也许为项正典的死掉了更多泪,也更恨毒了孔颂今,可她是独当一面的师父,于是她并不会在这里落泪。
  “师父自己过来的吗?”杜若问,“现在路上关口都查得紧……”
  “自然不是。”
  王玉青恰在此刻走了进来,摘下了帽子顺手递给道琴。
  满屋里的人登时屏息静气,不敢说话,只有留声机上放着的《水斗》还在吱扭扭响着。
  “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
  巧合的是,这时唱着的也是一段“水仙子”。
  王玉青恰好又穿了一件深黑的大衣,踏入这间正厅之后,连穿窗而过的光线似乎都变暗了一些。
  柳方洲敏锐发现了王玉青脸色的低沉。
  他悄悄移步过去关上了留声机,又为两位师父倒了茶。
  虽然王玉青这几日烦心事是挺多……柳方洲短暂想了想,站到了杜若身边。
  “还没问你,一定要来这里是为什么?”王玉青问。
  洪珠又是轻轻笑了一声。
  “我来看我的孩子。”她慢条斯理地从道琴面前转回身来,身上深棕棉旗袍的金纽扣闪着碎光,“我之前不是说过道琴是我儿子吗?额娘来看儿子,有什么要问的?”
  “疯疯癫癫的样子。”王玉青挂下脸不再理会。
  杜若左右看看,又无措地转头看向了柳方洲。
  难道是他们两个又吵着架?柳方洲不解地想,可王玉青都专程去接了一趟洪珠过来。
  道琴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圈。
  “师父,那石家人又来找你麻烦了?”他拉了拉洪珠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问。
  洪珠猛地抬起眼睛看着王玉青,得逞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样?”她把手按在道琴肩膀上,眼神明亮仿佛一只母狮,“我说过他们被我从小教大,当然与我一心,不是亲生母子也胜过亲生。”
  “你肯把道琴拉着说这些胡话,也敢说对着杜若也是如此?”
  王玉青这句话说出来似乎没头没脑,洪珠却一下变了脸色。
  是了,杜若在户口册子上还算是王玉青的儿子。洪珠说出来一句视如亲生,竟是把自己算做……
  柳方洲脑海里轰隆隆响过了许多回忆,洪珠演出《水斗》时候的愤怒,李玉说王玉青演多了戏因而痴情苦意,以及那个横生枝节的石家少爷——
  “我虽然并不真的算是你的师兄,这一个庆昌班之中也彼此相处了这么久。”王玉青又缓和了语气,“足足将杜若从那么小的孩子看到了如今比你还高。现在这时节不比从前,你一意孤行也只会惹出更多的事端。”
  “你总是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在为你惹麻烦。”洪珠眯起眼睛,“然而你从来不想,我们到底怕不怕这些‘麻烦’?”
  “师父,你到底……是想让洪珠师父做什么?”在王玉青开口之前,柳方洲轻声问。
  “他自然是想让我趁早嫁人,所谓的找个归处!”洪珠轻蔑地朗声说着,“既免了我这许多年来抛头露面不从不嫁的许多非议,还能堵上那该死的石家仗势欺人的嘴!”
  “你总该想想为了你的好处……”王玉青微微皱眉。
  “为着我好?”洪珠嗤笑一声,抬手指向柳方洲与杜若,“王玉青,你敢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清楚?
  “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肯亲自抚养杜若长大?为什么轻易点头收下了柳方洲?为什么要撇清关系,不愿为拜了师十年的项正典收尸?因为你自己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你说是为着我好,为了庆昌班!”
  她向前迈出一步扯住柳杜二人,指甲用力到几乎嵌入杜若的手腕。
  “师父……”杜若有些害怕,低声劝解似的唤着。
  “你当着他们的面说。”洪珠仍然没有退让,“王玉青,别总是拿出一幅深明大义的样子来——倘若你吐露一点私心,我与你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地步!”
  第74章
  从杜若最早的时候——刚刚到庆昌班,刚刚开始学着开嗓练功的时候,洪珠就在教着他。
  洪珠有着一双漂亮至极的丹凤眼睛,生气的时候瞪向犯错的徒弟,染着蔻丹的指尖握着戒尺呼地劈过来,或者点住学徒的鼻子数落着让他去罚站。
  可是杜若从来不怕她的生气。她挥过来的戒尺蜻蜓点水地在背上拍过去,顶多带走两片尘土。罚站或加练也都是点到辄止,有时洪珠还会担心学徒伤心,扭过头来再叮嘱一番。
  她会说若儿你的水袖要叠得又快又稳,你幕后念白顶住唱词用嗓子“打远”;若儿你不许贪甜贪睡,打起精神来专心练功;若儿你要唱千秋大戏,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一定响当当压倒京城。
  杜若也一声声答应着,从人事不知的稚童长到了现在。有时他几乎觉得生身的母亲在他成长之时渐渐淡去,只剩了一个带着童年记忆的模糊影子。
  反而是洪珠的形象在那个位置越发清晰——对于母亲的角色,她太年轻夺目;对于师父的角色,她也太年轻叛逆——无论如何她都是“洪珠”,本应如此出现在这里,光华璀璨果然是一颗红宝珠。
  然而在此刻,面对着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浸着怒火的凤眼圆睁着的洪珠,杜若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他并不是怕自己的师父。
  似乎,也不是害怕脸色铁一样难看、嘴角紧紧抿着的王玉青。虽然杜若小时候最怕他。
  “怎么不说了?”
  洪珠歪过头,声音冷冷地仿佛带着讥笑,“王大班主,你那一条条一列列的理由呢?”
  “……师父,我们……有什么话……”杜若浑身蔓延起凉意,嗫嚅着想松开洪珠的手,“我们……”
  洪珠猛然拽紧了杜若的手腕,回头狠狠瞪向自己的徒弟。
  “你怕什么?”洪珠的眼神逼紧了杜若,“好歹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戏,脾气却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洪珠似乎是对杜若说着,却又看向了面前的王玉青。
  “我一直怕你跟着这一折折的戏唱出来,人也像戏里似的太柔太糯,现在看来真是不假。反而是项正典的性子像极了张端,甚至比他更烈更闹——”她又笑着说,“王大班主,多少有些妒忌罢?明明都是你的徒弟,都要叫你一声师父,怎么谁都不和你亲近交好,谁都不和你相像?”
  “你真是疯了!”王玉青猛地一拍桌子,额角跳起了一根根青筋,“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杜若无助地看向柳方洲。
  也许是因为刚刚遭了训斥,又或者只是因为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害怕,他现在只想躲到柳方洲身后去。
  就像每一次戏班应酬答谢,面对嬉笑喧哗的来往戏客,他都躲在柳方洲身后一样。
  柳方洲也觉察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向前似乎也想劝解洪珠。
  “洪珠师父,有什么误会咱们坐下——”
  洪珠拽着杜若向自己身边拉过去,整个人也挡在了柳方洲与杜若之间。
  “你和你师弟往后总还有的是相处的日子。”洪珠面色都未变多少,“他再怎么也还是我的徒儿,先让他在我这里。”
  道琴也无措地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
  “咱们挨个说。”洪珠慢条斯理地把握着的杜若的手拎起来,扫了眼他手腕上的红绳,“我是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跟你似的留过洋,痴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懂点事理。杜若,我来问你——”
  “师父。”杜若觉得背后一层层冒起了冷汗。
  “你说,你六岁到了庆昌班,谁认下的你?谁给你起了名字?起了这个名字,为什么没有改姓?”
  洪珠眯起了眼睛,紧盯着王玉青的神色。
  “是……是玉青师父认的我,为我起的名字。杜若恰是一种香草的名字,又是我的姓,也不再改了。”
  “哦,原来是这样。”洪珠点了点头。
  这应当是没错的。柳方洲心里也慌张,低着头飞快地转着脑筋,不光是杜若自己,庆昌班人人都知道他名字的由来。
  “你如今十八岁,在庆昌班长大成人这十多年,你可曾叫过他一声义父?他可曾应过你一声?”洪珠又问。
  杜若微微愣住。
  这倒是从未,不过杜若从来也没想过其中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