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然而现在,她年仅十五岁。
  距离生命里那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有十年光阴。
  龙竹望着这张被阳光晒得呈蜜色、眉眼清朗的脸庞,心中难以将她与千年后老君庙里的塑像联系在一起。
  她点点头,开口:“对,但你的出现也是世界消亡的契机,所以我是来解决你的。”
  女子丝毫不觉得紧张,甚至还俯身踩在板凳上推动起刨刀,卷曲的木花如云片般簌簌落下,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
  她直起身揩了揩鬓角薄汗,笑道:“那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龙竹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有大造化的人受九山庇佑,我不会杀了你,但我希望你放弃修道,做个普通人过一辈子。”
  女子安静地听着,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她用得极为趁手的刨子,诚恳回答道:“好,我答应你。”
  龙竹反倒有些吃惊了,她歪着头疑惑问道:“你不遗憾吗?”
  “遗憾什么?”
  龙竹沉默了一下,向对方慢腾腾描述了一番老君观的浩瀚香火,以及三喜门叱咤风云的威名。
  女子却只是笑了笑,她抬起眼,眼中没有惊愕与狂喜,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与平静。
  “有什么好难过,不做道士,我就继续做木匠,修道修道,道不就是‘路’么?天下万条道路,但终点就那么一个,我换一条,也能继续走,说不定还能走得更好。”
  龙竹愣了半晌,最后心想:或许天九说得对,她如果成为第九人,没准下个世界会在她手中变得更好。
  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一位本该拥有成仙造化的道祖也会从此消失在玄门历史中。
  但殊不知若干年后,各家史书上却多出一位拥有着卓越成就的女匠师——玄心。
  那便是洞玄真人的本名。
  光阴流逝,日月如梭,一切都在缓慢地往前推进。
  这是龙竹第二次遇见这个世界,而她也比起上一次多了两分耐心。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风在吹,霞光在变幻,燕子来来回回在檐下做窝,野草的根茎一次又一次破土而出。
  这一次,她也忽然多了很多新发现。
  四季的风景是不同的,朝晖与晚霞也是不同的,春天的降临和冬天的离去是不同的,孩童和老人的眼睛也是不同的。
  在往回走到尽头后,她也随着世界的步伐开始徐徐往前。
  像陪伴着一个旧日老友再一次长大。
  关于天九托生于人间的那副躯壳,她在暗中做了不少手脚,譬如替他娘亲解决了那个无耻的丈夫,又为其促成另一段美满姻缘。
  他这辈子都没能成为一个被九文钱卖掉的孩子,也从未与老君相逢,因为玄心已因缘巧合进宫在少府监任职,成为一代偃师名匠,连天子都敬其三分。
  也许他仍会在人间兜兜转转,寻找着那个第九人。
  但……或许这一次,他也会希望对方出现得晚一些。
  三喜门倒是仍然在江湖中崛起了,不过比起上一世的辉煌,这回显然更像个没有纪律也没有目的三流混混组织,没掀起什么大风浪,但照样惹得名门正道们恨得牙痒。
  而在古蜀国时期王玄陵及其后人的推动下,朱盟的建立提早了百年。
  龙竹知道,曾经出现过的人仍然会来到这个世界,但他们的命运或许会发生一些或大或小的改变。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生命里,静静等待。
  无数个王朝在她面前崛起又衰败,无数个繁华城市兴起又崩塌……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天边那轮似曾相识的月亮。
  但在这样无数个日夜里,她常常会想一个问题。
  月亮还是之前那个月亮吗?
  这个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
  成为一代偃师名匠的玄心,和那个创立三喜门、被天魈点将的老君,还是同一个人吗?
  ……
  她暂时找不到答案。
  或许能解答这一切问题的人,如今还与她相隔十分漫长遥远的岁月。
  她只能继续等。
  她籍此换过无数身份,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遇见了许多人——有在上个世界有过交集的老朋友,也有陌生有趣的新面孔。
  然而故事结尾却总是只剩她一个。
  不同的是,需要她放上鲜花的坟墓又默默多出一座。
  某天晚上,她忽然有些明白天九为什么想结束这个世界了。
  大概,他不愿意此生永远做一个送别者吧?
  ……
  春去春又来。
  她终于迎来了第一千两百五十七个春天。
  那是属于她的,故人重逢的季节。
  -
  鹤城太清宫外,浅棕色头发的明艳女生正同门口的保安争执不休。
  保安穿着制服,面无表情地阻拦:“小姐,今天谢绝参观,里边正在举行葬礼。”
  女生转身让身边黑衣助理递过来一封奠仪。
  “你看清楚,我就是来参加葬礼的!”女生抱着手臂:“怎么,有人来送钱还不收?”
  保安不为所动,表情严肃:“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只让来宾名单上的人进去。”
  女生瞪大眼睛,好说歹说,发现这太清宫保安素质极高,居然软硬不吃。
  她立刻皱起眉,换了副软绵哀求的语气:“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嘛,其实我是去找我表姐的,她就是来宾名单上的人,她高中就去青城观当道士,我真的好久没见过她啦……”
  保安半信半疑,拿着手里单子眯起眼睛试探道:“你表姐叫什么?”
  女生眼睛一亮:“赵裁云!”
  “嚯,还真是,”保安目光落在某一行上,心里有了底,脸上却仍是冷冷的:“看什么,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我们是有规矩的。”
  女生咬牙切齿地哼一声,骂骂咧咧跺着脚走远。
  身边黑衣助理关切问道:“赵小姐,我们现在先回酒店吗?”
  “回车里等着!”赵明珏愤愤然拿出手机:“先让我把那个保安投诉了再说。”
  不料手机刚一拿出来,十几个新闻推送就接二连三响起叮咚铃音。
  其中一条简介里,赫然写着“十八线小鲜肉惨遭绑架,热心市民报警相助”。
  赵明珏表情匪夷所思:“什么鬼,这么穷也绑?”
  这位十八线小鲜肉是前两年靠着一档选秀综艺出道的,听说家里条件一般,也没什么资源人脉,流量不温不火,天天在各种古偶里做男七男八,不过据说是经纪人最近给他舔到一块大饼,是张淮导演的《望仙台》,可进组消息还没确定呢,人就被绑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赵明珏嗤了一声,点了个“不感兴趣”后,上划翻走。
  此刻,云雾缭绕的山巅道场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之中,宫门檐角白幡低垂,在微凉的山风中轻轻摆动。
  道场中央摆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椁,供桌旁恭谨摆着牌位,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一长串的尊号,末了,才有“孟公讳不咎府君之灵位”几个字。
  太清宫掌门孟不咎自出世便是双甲子命,果然也活了一百二十多年,寿终正寝是喜丧,然而玄门痛失一位泰山北斗,也是一件憾事。
  前来吊唁的全是玄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神色哀戚沉重,陆续前往棺前燃香。
  身为师妹的王素卿也在,孟不咎一去,现在朱盟之中年纪与实力最大的便是她了。
  在她身后站着两个年轻道士,一个短头发,形容有些吊儿郎当,内眦旁各有一枚朱红小痣;一个长发飒沓,腰间别着拂尘,抱着手臂神采飞扬。
  这两位虽然都是她的爱徒,但差别实在骇人。
  一个能在演武会上夺得魁首,一个却不思进取次次垫底,倒也算是一种微妙的互补。
  王天福也站在两人旁边,扯了扯长发道士的袖子:“赵师姑,为什么他们都说那副棺椁是空的呀?”
  短头发的不请自答,笑眯眯回头道:“孟师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安安心心躺棺材板上等着人一把火烧了?那当然是在羽化之前就心有所感,念头通达,在游历中登仙而去喽!”
  王天福挠挠头:“那还摆个大棺材干什么?”
  赵裁云嘿嘿一笑,摸摸他发顶,拢手悄声道:“不放这个,太清宫监院还怎么收奠仪?那可能顶一年的开销哇。”
  王素卿咳嗽一声。
  身后几人纷纷肃正身形,目光坚定看向远处,仿佛交头接耳说小话的行径从未发生。
  不过半炷香时间还没坚持到,几人纪律又逐渐松散。
  王天福转身扯扯短头发的袖子:“师叔,站在白局长旁边那个就是长丰观的白观主吗?他的眼睛……?”
  王奉虚顺势看过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巧手持三炷香上前参拜,他身穿道服,头发绾成单髻,步履轻盈,真如旁人称颂那般鹤骨松姿,挺拔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