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听上去是个好地方。
  但它同时也没那么美好,因为它的名字叫异管局监牢,任何灵魂都将无所遁形的地方。
  孟承荫是这里近来唯一的“客人”。
  他坐在病床上,垂着头,手臂压在膝盖处,十指交握着,任由白色点滴通过手腕的针口流入身体。
  不远处门口的位置会有人拿着观察本,一板一眼地询问他,心情如何,情绪稳定了吗,是否感觉想吐。
  曾经他也送过不少犯禁者来到这个房间,甚至观察本的格式,也是经他之手调整过的。
  黑暗中一片沉默,偶尔响起杂乱不同的脚步声,在这个房间里,灵力和怨力都被隔绝在外,他只能用最为原始的方式,通过听音来辨别有什么人来过。
  直到一阵沉稳而又熟悉的步伐来到门前,他眸光一闪,轻轻抬起头,脸上还残存着在阵里留下的疤痕。
  “你来了。”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并没有指名道姓,仿佛对待老友那般从容。
  白景则径直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塑料板凳,就这么随意地往人面前坐下,看起来做足了长谈的打算。
  孟承荫淡淡道:“按规矩,咱们之间的谈话需要隔着门。”
  白景则冷冷盯了他一眼,火药味十足回答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孟承荫轻轻笑了一下。
  白景则为对方的态度感到火大,平时积攒的好脾气荡然无存,他按捺住怒意,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表情平静:“你是在问我,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什么时候封印的柳仙,或者说什么时候解决掉那些知道真相的人?”
  白景则没有被激怒,反倒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
  “告诉你,你会帮我瞒着?”孟承荫弯了弯嘴唇,眼里没有半点笑意:“朱盟对赵家人,对三死门是什么态度,你我最清楚。”
  他慢条斯理抚摸着手背上的针头:“血脉不是能忽视的东西,这就是原罪,哪怕我的父亲是死在赵祓手上,他们也只会觉得,那只是因为这个秘密没有被揭开,一旦身世曝露,背负着赵家独有的嵌心咒,谁敢保证我们不会被当做异类看待?”
  “孟家辛苦积累的声名,会因为我们的血脉,付之一炬。”
  “所以,为了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再无耻的事情我都会做。”
  白景则呼吸急促道:“你越界了,我们玄门之间的争斗最不该牵涉到普通人……”
  “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其实我只觉得意外,我没有想到百年前的某个碎片居然兜兜转转能流落至今,一开始,我并没有动多余的念头。”
  孟承荫喃喃:“但是后来我发现,只要给火星一丁点的空气,它就能吞噬掉一座山林。”
  在那之后,他在论坛上看见有人转载了那张照片,并且开玩笑地表示,照片里某个女人,和如今太清宫的掌门有些相似。
  他不动声色将帖子封禁,那一刻,恐惧才开始从心头蔓延。
  原来,任何秘密,都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被人揭开。
  他找到了柳五前去寻亲的兄弟,放出魇鬼引导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却不曾想遭到了当地庇护神柳仙的阻挠,无奈之下,他以符术封印了柳娘子,又特意做了文章,让柳仙庙至此不再受明火祭拜。
  失去香火又被封印的柳仙这才逐渐陨落。
  有时候,他只是想清除掉对方的记忆,但偶尔也有不得已为之的情况,而有一就有二,本就动摇的底线彻底瓦解。
  魇鬼一事也是他所出手的,其中一桩罪过。
  而其他不被发现的还有许多。
  假如秘密没有被揭开,这些事情不会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在朱盟之中翻不起一点水花。
  但他失败了,过往会被人一点点捋出来,成为他此生无法消弭的罪证。
  血脉本无罪,但他已经将自己变成板上钉钉的罪人了。
  白景则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疲惫:“你把荒犬怎么样了?”
  孟承荫恍然回神,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你说那个小伙子,他知道的不多,我只是洗掉了他的记忆。”
  半晌,他自嘲一般奚落道:“怎么,不信?他只是中了我的符术而已,时间过了你们自然能找得到他。”
  “这算是良心未泯吗?”白景则讽刺地垂下眼帘。
  孟承荫摩挲着手背的针口:“可能吧,毕竟‘追灵’真的挺少见啊……”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一阵沉默后,白景则站起身离开。
  没一会儿,他又抱着一个包裹走了回来。
  孟承荫笑了一下:“还想多叙叙旧?”
  白景则扯了扯嘴角,将包裹放在了床上,静默后,他缓缓开口:“这些都是裁云的东西……你看着怎么处置吧。”
  是几件眼熟的衣物,当时法会开始前换下来的。
  里面还有一把桃木剑,几个零碎的小玩意儿,一把御灵剪。
  孟承荫尝试了好几次,眼角抽搐着,没能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半晌,他再度开口,声音一下子苍老许多:“她的东西,用料都是最好的,替我转赠给需要的年轻人吧,剪刀久无人用,会生锈。”
  白景则半信半疑看着他:“你真愿意?”
  “我也出不去了,留着,徒增烦恼。”他如是说。
  白景则摇了摇头,也真的提起包裹打算走,刚一转身,便被对方叫住。
  孟承荫语气疲惫:“明天早上,你再来一趟吧,有些关于三死门的事情,我要跟你聊一聊。”
  白景则回头:“现在时间也还早。”
  孟承荫往后一靠:“我想睡一觉,突然觉得有点累。”
  白景则轻轻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关门声响起,脚步声渐远。
  漆黑的房间再度陷入死寂,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点滴瓶的瓶塞裂了口,冰凉的药水簌簌滴落在手背上,他抬头去看,发现瓶塞完好无损,而眼睛却依旧模糊了。
  -
  蜀城青城观。
  王素卿站在一处袇房门外,问旁边不知所措的小道童:“那小子还不出来?”
  王天福搓了搓手指:“师祖您怎么提前回来了?师叔,师叔他知道了孟道长的事情,有感伤怀……”
  王素卿臂弯的拂尘一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拔高声量,语气肃然:“现在没时间给你哭哭啼啼的,一炷香时间,来兰圃找我,这是师命。”
  门里丁零当啷响起一阵杂音,伴随着一个有气无力的回答:“是,遵命。”
  兰圃紫薇树下摆着一方矮几,几个藤编团墩。
  王素卿饮了几杯酒,算着时间,也给旁边的空杯子倒了一点。
  王奉虚这才慢腾腾出现,依旧是那身靛青色道服,只今日打理得有些匆忙敷衍,短头发也毛躁躁的,张牙舞爪地支棱着,整个人表情恹恹似苦瓜。
  他挪到团墩上坐下,捧着杯子小抿一口,五官皱成一团:“苦。”
  “又不是第一回喝,怎么会苦,”王素卿面不改色放下杯盏:“我知道你心烦,但事已至此,因缘已了,活着的人远比死人重要,你师侄担心你也跟着一两天没吃饭,他还长身体呢。”
  王奉虚撇了撇唇角,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王素卿目光又柔和起来:“生离死别,早晚会经历更多,我们修道之人也不例外。”
  王奉虚瞅了她一眼,嘟囔道:“您到底是想安慰我还是怎么的,越说越愁了。”
  “今天早上,孟承荫死了。”
  王奉虚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巴。
  “心灰意冷,自断灵力,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活了,”王素卿又饮了一口酒,表情平静继续说道:“他在监牢里给白局长留了一封认罪书,上面交代了他和赵祓的往来。”
  “赵祓?之前的白财神?!她……她真没死啊?”王奉虚错愕。
  “我也早就觉得她这样的人,不可能乖乖去转世投生,她应该是化鬼后潜藏了起来。”
  普通人死后,魂魄归于九山,自然而然转世轮回。
  而厉鬼,便是魂魄执念太强,怨力大到能够抗拒这种自然规则的力量,所以才能形成。
  然而像赵祓这样修为高强的人,似乎听上去更容易成为厉鬼,但实则不然,因为他们这种修士死后,会有相应更强的规则力量束缚,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化鬼的成功率是等同普通人的。
  “孟承荫说,在我师兄手刃赵祓之后,第三年,赵祓便成功化鬼,并且将身世真相告诉了他,此后,也一直利用这个秘密,要挟孟承荫替她做一些事,当然,她也承诺有办法掩盖嵌心咒,孟裁云身上那三条封印线符,就是她的手笔。”
  王奉虚略一思忖,问:“她让孟掌门替她做什么?事到如今,她难道还是想成仙?不对,她是真要带所有人都成仙?!”
  王素卿:“她让孟承荫替她散播无字符,以催发更多怨力供她修行,又能将一些无法转世的怨灵豢养起来,且待她‘登天’时,成为她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