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3章 机场的倩影
  票面上的时间是五天,他将在台湾停留五天,这张临时买到的机票很幸运的为他挤进一个位置,让他可以赶上爸爸的丧礼。爸爸过世三天后,那边的人才通知了妈妈,妈妈传给哥哥,哥哥又传给他时,他们都大感惊讶,好像一个人突然就走了,没有任何征兆和心理准备。或者说,他和哥哥因长居美国,消息总是落后,心里也迟钝到忘了去数爸爸的年龄。他们知道爸爸躺在床上,有一年多没下过床,端赖看护替他翻身,但他们忘了这样的人随时陷入危机。他们真正忘记的是,在地球的另一边住着与他们关系相近的人。先订到票的哥哥先飞回台湾,哥哥和爸爸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而跟他一样,将只能对着冰库里的遗体致哀。
  至于为何过世三天才通知,妹妹说,那边的人要先处理遗产。妈妈并没有抗争,妹妹说,妈妈太软弱。不是软弱,他想是妈妈并不在乎,哥哥临上飞机前跟他说他要回去讨公道,人死为大,他不能原谅对方到了第三天才通知。但是这种事要报警处理吗?
  他排除杂事,置身机舱,沉沉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觉得好像度过许多年,坐在旁边附近的人都不认识,大家挤在机舱里往同一个目的地,他们也像他一样许多年才回台湾一趟?或者经常往返?他们的行李里都带着什么?除了随身衣物用品,是否还有礼物?他的行李很简单,带着最多的是心里的感伤,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挽不回来的死亡,他们赶回来安慰亡灵,但真有灵吗?毁坏了的肉体如何透过表情让人相信精神的存在?没有,人死了只剩腐朽的气味,这气味也会很快飘散在空中,终至一点什么都不剩。他是回来安慰生者,但不确定生者需要安慰。
  带着一点对时间的恍惚感下飞机,走过冗长的通道,从玻璃反映出来的中年身影略显疲惫。通关后等行李时,他去洗手间,镜子上的中年男子脸上没有笑容,嘴巴还抿得很紧,他为什么把自己活出这么紧张的神情?他在镜子前做了几个放松的笑脸表情,眼睛却无光彩。这是中年男子的画像吗?还是对这个地方逐渐不熟悉而难以在脸上表现出情感?
  拉出行李箱,到入境厅,入境厅许多接机的人,走道边还有拿姓名举牌接人的,不会有一张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接机。他感到空气有点混浊,急着离开这里,走到资讯服务处问大清晨可有出租车,看明了搭出租车的方向,转身之际,一个人影擦身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发出光彩,他瞄到了她的侧脸,像极了祥浩,身高是一样的身高,体型是一样的体型,穿着米白风衣,拉着一只简便的行李走在通往外头的路径,走路的背影姿态也极像她,是她吗?可能吗?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像她年轻时候的她吧?他愣在原地,回神时,也往同样的路径走,右边一座电梯,左边是通往地下一楼的手扶梯,往左往右看都没有米白风衣的身影,他通过自动门走向外面,站在那里看附近有没有那身影。来了几部车,接走了一些人,车声喧嚷,但不见她的身影。他走到搭出租车的地方,叫了排班出租车往旅馆。哥哥已住到家里,未婚的妹妹也还一直住家里,家里不会有多余的房间,他订了旅馆住。
  人在出租车里,心跳还很快速,没有从方才的身影清醒过来,如果他有机会走到她对面的话,会是什么情况呢?那身影几乎就是祥浩,虽然已二十二年没见,她走路的姿态和侧面那恬静灵秀的表情像铁箝烙印在他脑中。已经是这么久了吗?竟然在机场遇见她的倩影,他该去找她吗?是的,这个答案很肯定,他燃起无限的希望想见她,这是冲动,隐忍了很久,在晃见她身影时突然山崩地裂,洪水断石,强烈的欲望想见她,在这么长的时间后,难道不该再见?人生还有几个二十二年?他的心跳像快要跳出窗外,急着回到台北找到她的信息。他望向行在车旁的每部车子,期望在那车子里见到她的侧影。随后又觉自己痴傻乱了方寸,她若搭车离去,也早该在他之前上路了。
  在旅馆办了入住,到大厅的商务中心使用电脑,上网查询她的名字,跳出同姓的也有不同姓的,但看起来都不像是她的资讯,他便又键入自己的名字,出现的资讯天南北地,有陌生的人有商号,他觉得可笑。她似乎跟他一样没有使用电脑的习惯,没有在网络网络留下蛛丝马迹,那么她的朋友或他的朋友呢?他或许可以从其他朋友那里打听到她。
  有人坐到他身边来,是哥哥。
  他吓了一跳,哥哥有很重的黑眼圈。
  「你怎么啦?像鬼一样,突然闪出来。」他关掉网络。
  「我想你这时候应该到了,刚要问柜台就看到你在这里。」
  「查点资料后就打算回去看妈妈。怎么,她还好吗?」
  「两人都分居那么久了,她能有什么感觉,是我不好,我和那边的儿子打了一架?」
  「打架?」晋思纳闷这位斯文的教钢琴的哥哥打起架来是什么模样,「什么情况,犯得着吗?」
  商务中心还有其他人在使用电脑,他们走出来,往晋思的房间去。哥哥往那床上一摊,好像身体很重似的,全身都交付给柔软的床了。哥哥说:「我问那边的儿子,为何人过世三天了才讲,那儿子说爸爸临终前讲的,不必让这边的家人知道,要不是安葬和死亡登记需要这边的户口和家属,是会照爸爸遗愿的。这什么鬼话,爸爸不是无法讲话了吗?他哪时候讲的?我们在爸爸灵堂前,我一拳就揍过去了,他妈妈还说爸爸什么都没留下,生病以来他们都倒贴照顾费用。什么叫倒贴,我们有欠他们吗?爸爸后来赚的钱都养了谁?不就是她和她儿子、前夫的女儿。那儿子还说,爸爸赚的钱花在我身上的不少,却像没我这个儿子,生病了也不常回来看他,有什么资格来灵堂祭拜,爸爸根本不想见我才交代死后不必通知我们。我一拳又挥过去。他们只怕我们去要东西。」
  「哥,你也太激动了,死无对证,话由着他说,我们尽我们的心就好。既知是要东西,你何必为这点话动怒?」
  哥哥是激动了,他卷着被子说:「我不孝啊,我根本没照顾到爸爸,我在搞什么啊,我好自私……」哥哥又嘟哝了两句,就卷着被子睡着了。
  他让哥哥睡,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之间,看到祥浩在他们北投的家里跟他玩闹,脚上踩着妈妈的镶金丝绣花鞋,门口站着壮年时的爸爸,说他要离开家不回来了,一下爸爸变成了干爸,又说了一次要离开家不回来了,回头祥浩也消失了,剩下他自己站在客厅的中间,冷风灌着,这一灌,他醒来,室内只有哥哥微微的鼾声,哥哥一定太累,时差也将他的睡眠打乱。他下意识拿起电话,拨给谁呢,和旧日朋友都没有联系,也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像个与过去隔绝的人,这样和死亡又有何差别。
  他拨给妈妈,妈妈声音还很清晰,听声音猜不出已经七十五岁,妈妈问:「累不累?有没有东西吃?」
  他压低声音,告诉她哥哥在身边睡着了,等哥哥睡醒一起回家。
  「其实你可以不必回来的,飞一趟多累,你事情又得搁着不管。你哥哥回来送一程还说得过去,你不回来大家也不会见怪。」
  大家不会见怪,那意思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不是爸爸亲生?
  「妈,你的意思是,我的兄弟姐妹都知道我还有一个爸爸?」他捂着嘴把声音压得更低,妈妈那边也很安静,家里应是没有其他人。
  「小思,你没讲,妈妈就没讲,我的意思是,大家知道你餐厅忙,不回来也可以理解。」妈妈的声音很温柔很低沉。
  「但你心里想的是另外的意思?」
  「小思,你怎么想都可以。但是现在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是他太多虑了吗?他向妈妈保证:「妈,我没有讲,也不会讲,相信我。我是回来看你的,我很久没回来了。」
  妈妈静默,他问她:「这些天身体还好吧?」
  「回来再聊。家里没食物,等哥哥醒了,你们带些食物回来,我不要妹妹准备了,她这些天常跑灵堂诵经,够累了。」
  挂上电话后,室内又回到安静的氛围,哥哥的鼾声均匀,外头还不到中午,正是城巿很朝气的时候,他打算让哥哥沉沉的睡一觉,他在桌上留了字条,如果起床了,而他还没有回来,请等到十二点。
  三月,微凉,阳光柔和,路的两旁高楼云集,这原来很熟悉的景象现在看来有压迫感,高楼上端夹着的狭仄天空是一溜苍灰的雾白。他沿路走,车声的分贝很高,让他以为随时都有车要往他冲过来,他实在离开太久了,如果他跳开躲车,一定会被看笑话。他得习惯这声音。商店的橱窗卖着时髦的女装,卖厨房设备的店有西方最先进的橱柜流理台设计,珠宝店的饰品索价昂贵,乐器商行门口张贴招生课程表,北方面食店的蒸锅烟雾弥漫,飘散出包子的美味气息,二楼有美语补习班、牙科诊所、妇科诊所。这一切,如果他不离开就是他的日常,转角的便利商店会让他不必开车就轻易买到一条牙膏。走到百货公司,十一点多,人已经非常多,他很久没有买东西时旁边挤满人的经验了,美国的卖场和百货公司通常不会这么多人,人多使他感到呼吸有压力,他看手表日期,这手表调过时差了,确定今天是星期六,假日人多,拥挤的台北没太多地方可去,想出门的人挤到百货公司当逛街。星期六,明天是丧礼,用掉两天后,他只剩三天,可以在这三天找到祥浩吗?见一面也好。走了一段路想到的仍是祥浩,却忘了去想躺在冰库里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