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是成熟的,祥浩心想,可不是,以前在学校他就是宽容体贴的人。多年不见,只觉这人加倍的好。
  往上坡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和斜坡,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多少个星星的夜晚,她抱着吉他一路走上来,爬台阶,气也不喘一口。克难坡比她印象中的小了,也许是因她年龄长了,见识也多了,过去以为稀奇的,如今都不再那么惊心了。她跨上第一个台阶,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去,并注意他的脚步,他是登山好手,走这个台阶难不倒他的。走到中间平台,她扭头过去看坡下远处的小镇人家,新楼与旧舍交错,只有河水仍悠悠汇向出口,原来事物都要变的,而河山静观其变,但即使是旧日河山又岂能识她,人在变化里学着接受变化。
  他问她看什么。
  「看现代商业版图如何瓦解一个淳朴的小镇,如何消灭许多人记忆里的东西。」
  「别看了,这小镇起码有一个红毛城是资本家不能拆毁盖大楼的。」
  微笑挂在两人唇边,嘲讽的向最后一阶迈进。祥浩心中虽对他那句话感到酸楚,可是她的脸上慎于表示无动于衷了,她没有让他看出她对小镇的失望。
  走上最后一阶,她问他:「说真的,你为什么回来,既然在国外已有教职,为什么不在那个许多人急着移民过去的社会留下来?」
  「你呢?你学外文的人没出去,我们学工程的去取了经自然该回来。」
  她淡淡的说:「我曾想出去,一来没钱,二来我想陪我妈,我不忍离开她许多年。」她没说出完整的原因,她的生父曾想资助她留学,她拒绝了,她失去了那么多年的机会认识自己的生父,她的岁月还长,父母的岁月却怎么也比不过她的,所以她留下来,安慰母亲、生父对她的爱,及那幸运的仍被蒙在鼓里的从小叫到大的父亲。
  她不知他是否也没说明完整的原因,他们走到铜像前,她惊讶铜像下的台阶已被花圃取代了,原以为可以在那台阶坐坐,望对面的山与河。他主动告诉她:「是的,台阶已经没了。记不记得我曾在铜像前跟你说,有心的人会彼此相寻……」
  「我了解……」
  既没台阶可坐,只好沿路走上去,他说:「那时,我原想请你坐在台阶上唱首〈橄榄树〉……」
  「那天我没唱。」
  「你也没忘那天我讲的话?」
  祥浩微笑看他,都已经这些年了,她现在偶尔唱流行歌西洋歌自娱,很久没唱〈橄榄树〉了。她清了清喉咙,为这个远归的游子唱起这首又老了数年的歌。从宫灯道一直往活动中心走,她沿路清唱,往日情景一一如在眼前,活动中心那晚,她在台上唱,晋思在二楼看,后来晋思真的去远方追求他梦中的理想境地,没有回来,也许他在一个有甘泉的地方安居下来,也许在一个草原很辽阔的郷間過著平靜的日子,或在华尔街得意,在企业大楼当西装族。她不知道。他们各自找寻自己的橄榄树,她虽没去远方,心情却早已飞远了,悠悠荡荡的一个寄望存在日子之中,说不上来的。幸运的只有如珍,她成了她的大嫂,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祥春开了一个室内工程公司,如珍帮公司打点琐事,他们赚了些钱,勤奋的两夫妻让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如珍一天也没当上老师。他们一切符合标准,也符合了如珍想发财的愿望。
  离社团舞会还有一些时间,他请她去侧门喝咖啡,活动中心地下室的社办也已搬迁到别的大楼,新的图书馆高高耸立,掩踏了原来纯静的平房宿舍与满园花草。这代的孩子还会有校园民歌吗?对她而言,民歌在她丢掉吉他之时就丢弃了,现在真的只唱给他听。她和他,两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壁灯昏黄,这几年就在恍惚的灯影间过去了,都是读书人,都是桌前灯下过活的人。他说:「我们组个小合唱团,有歌艺不唱多可惜!」
  「好呀!」她说,生活该有一个休闲的方式,老朋友回来了,歌声仿佛也由他带回来了。
  「你颈子挂的是枚印章吗?很美的颜色。」
  是红丝带系着的玉石印章,她没有金链,没有钻坠,她已经过了三十岁了,过了晋思说的那个年龄,也许他结婚了,也许他把她给他的那枚印章搞丢了,可是她这枚一直系着,红丝带换过了几条,印章还是印章,挂在胸口吸取体内的温热,她解下红丝带,将印章放在他手里,印章的温热也传进他的手里。
  他赞美那枚印章的刻工,祥浩将印章收回来,挂回颈项。刻印章的老师傅五年前不再替人刻了,他的刻工细,眼力吃不消,重庆南路的人潮也在消退中。这枚印章项链她不会拿别的来取代,挂惯了,成为每天要碰抚的东西,刻着她的名字的章面,有晋思的唇热。
  接近舞会的时间,祥浩突然想起,问他:「你不是不跳舞吗?」
  「人生有时候也得破例。」
  咖啡香醇,他们为了事业前途,一向与时间竞走,等待舞会开始的这片刻,像是特别奢侈,许多同学的去向都进入了他们的话题,他们中英文交杂使用,高昂的谈兴使他们看来特别年轻,像昨天才进了大学的门。而祥浩在闲聊中,常常想起进校门的第一支舞,因为这晚,舞曲将再起,她又要跳舞了。
  ──橄榄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