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而后,母亲又显现了她的从容镇定,拭净了泪,说,我们这一代人生活艰苦,都可以走出路来,你们这一代也会有自己的办法,一代人一种生活方式,实在无需操烦的。
  生活的磨练,早使母亲学会了释然。夏天结束前,二哥祥鸿从军中退役,家中又添了一个人陪母亲。母亲看着孩子一个个归来,一个个走向自己的前途,脸上时常展现笑容。祥浩告知自己将开学北上那几天,母亲像要抓住每个跟她相处的机会似的,总是来到她的房间,跟她强调她是她唯一的女儿,要学会保护自己。临走那天,母亲还问,你那把口琴还留着吗?
  真像借尸还魂的感情,妈妈一提起口琴,她就想到大方伯。他信守承诺,一整个暑假没来找她,虽然彼此共居一个城市。她对他的记忆是从口琴开始的,而母亲也有一把口琴。她现在觉得母亲和大方伯两个人在围击她,使她笼罩在他们两人暧昧不明的情感氛围里,借着一把口琴引起她的揣测,如果她不是那么在意大方伯,她完全可以无需对母亲的询问过于敏感。口琴已被她放在某个角落,她问,怎么想起要问那支口琴?母亲说,只是提醒你,收好。母亲的提醒令她不安,因为隐隐的感到口琴传递着某种信息。她怕去揭穿,有些感情幽微得只适合尘封,尘封才算完整。就像她对晋思的感情,无从向母亲说明,因为不确定。
  是的,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在情海欢娱的不确定中。那天离了家,一上台北她就去找晋思。晋思陪她回小镇。如珍回海边过暑假还没回来,如珍说答应了妈妈这年暑假要回去,她不再怕姐夫,不再怕家里的一切,这是她当学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以后她不会再有暑假了,所以她回家,为了以后一年十二个月都得在外地上班做预先的度假。
  那天她和晋思去看电影,但电影情节的吸引力比不上他们对彼此身体的渴慕。他们在寝室里与夜晚厮磨,楼梯口「男宾止步」的牌子早被风吹掉或谁拿走了,没有人把它补上,没有人在意。他们以为自己够大了,可以自主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不需要禁令,不需要屏障。晋思仍旧温柔,湿润的唇吻遍她的脸、她的颈,一直往下,他在她年轻的肌肤上喘息,他说:「我妈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他们同时笑了出来,她知道那句话意含所有父母以为年轻的孩子对性纯净无知。她突然想到结婚,如果晋思跟她求婚,她绝对愿意,两个有感情的身体没有理由不在一起。晋思好像也有心电感应,在尽情宣泄,在肉欲的欢娱满足了性灵的需求时,他柔情缱绻呢喃:「我们同居好吗?」他说「同居」,她听得很清楚。她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决断的,说:「不要。」
  他无声,拥着她,看她赤裸的肩,等待她说下去。
  「除非有一个确定的将来,否则同居没有意义。」
  「你愿意等我到三十岁吗?三十岁以前我不结婚。」
  「那还有好几年。你真要我等我就等。」
  他没回答。眼光落在她脸上,良久后说:「你的肩膀好美,你的身体好轻,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已经打算把我放在记忆里了。」
  他亲她面颊,然后坐了起来,穿好衣服。他坐到窗前的桌子,打开窗户看外面逐渐升起的曙光。她什么也没穿,坐到他身边。他说:「不要承诺,我不能给你承诺,我老早说我要远走不再回来。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你不可能等我。世事会变的。」
  「如果我等呢?」
  「不要等,我不值得你等。」
  那一刻,她清楚知道他们的未来是一个渺茫的未知数,渺茫得几乎没有结果。晋思不要为明天负责,明天是不确定的名词。他除了一个人远走高飞,去寻找一个逃离生长背景的理想落脚地外,其他的选择都无足轻重。
  「我不过是你走到理想之前的一份甜点。」祥浩有感而发。
  「不要这样说,我担心你会让我走不了。」
  「一起走呢?」祥浩说出这句话时,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生长之地永不回来。谁能对未来这么肯定,包括晋思。她用怀疑的眼光看晋思。
  晋思说:「不要打乱我的计划,我向往孤独。不要让我牵挂你。」
  他的私生子身份使他对自己怀着悲剧的想象。祥浩退回床边,穿上衣服。为什么她爱这个人可以爱到不计较他的飘浮,他是浪人,他要去走只属于他的天涯,他要独行。他点燃一支烟,临窗吐吞烟雾,她在他背后,看那孤寂的抽烟姿态,烟雾从他的脸颊边向上飘散,与发丝纠绕,他抽了一支、两支、三支……祥浩又走向他,伏在他胸前,闻他衣服上的烟草味,如果他真是一缕非飘去不可的云,就让两人相聚的时刻成为永远的铭记,她不要他忘记她,她用身体取悦他,没有责备,没有埋怨。她不要他对她的回忆里有任何的不悦。如珍引诗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能有一次热爱,生当无悔,即使短暂如流星在夜空急倏划过。
  没有目标的相处存在太多分手的臆测,晋思一方面准备预官考试,一方面准备留学考试,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但在碰面时,总难以克制对彼此身体的渴望。他们常常在他的山坡上的家,白天,他妈妈不在,祥浩在那里总疑心他的妈妈会在哪一刻闯进来。而晋思担心她怀孕,那会使他的计划全盘破坏。爱情的禁忌为爱情罩上刺激的色彩,缺乏名正言顺的相处,使相处的时刻更为珍贵。有时候,他们只是手牵手过一条街。她时常等待,等待周末或哪个放假的日子,和晋思见面。
  演唱时攒下的钱足够她再过一段优渥的学生生涯,她不需要靠祥春的帮忙。但不演唱后,日子突然变得太空白,心情像一张白纸,在白云为衬的天空飘飞,固然悠哉,却没有着落,尤其到了大三,修的课没有前两年多,此时得出来的空闲,才是许多人思索毕业去处的开始。她决定把注意力放回课业,班上有许多同学,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发现班上有几个英文程度较好的同学利用他们的英文能力兼差,有的在美语补习班,有的兼做文字或视频翻译,也有的坚持不兼差,以免耽误功课,那些以功课为先的,大多打定主意继续深造。原来大家都为了将来铺路了。而班上的同学早已预测了她的未来是当一名闪耀的歌手,迟早会在唱片市场买到她的歌声。他们听闻她从演唱台退下来,都显出惋惜的讶异。祥浩保持沉默,不说明原因,她有选择唱不唱的自由。而她从同学那里知道另一项生存的技能,翻译。初和出版社谈这个工作,是为了精读一本书,想不到一头栽进去便在文字堆里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她镇日埋首在图书馆里,除了周末或放假的日子和晋思有约外,她的生活纯净到只有阅读与翻译。好的译笔可以拿到较高的稿酬,虽比不上演唱收入,却是一项安全而满足的工作,带给她全新的知识视野与态度,遇到不懂的意思,她和同学讨论,向教授请教,豁然开通的喜悦,使她逐日走向文字的领域。
  那时候,如珍也特别用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她说:「前三年混得太凶了,以后想上课也没机会上了,这最后一年得特别用功。」她没有继续考研究所的打算,「我的底子不够好,没资格考研究所。」她说得十分释然,脸上重新出现了以前常挂着的笑意,她用功只为了想用功罢了,做学问对她而言太沉重。她觉得到小学或国中教书,大学的程度十足的派得上用场。
  「那么你想当老师?」祥浩问。
  「你笑我好为人师呢!我想不出其他有长假期的工作了。」
  「要假期做什么?」
  「除了工作外,可以留很多空间给自己。」
  「如果工作和兴趣结合,工作也像度假。」
  「那是一个理想,我不是那种幸运的人。其实我不适合当老师,校园不是我的舞台,我想要很多钱,钱让我觉得自由,有尊严。」
  「想有假期,又想有很多钱,找个有钱人当现成的少奶奶吧!」祥浩原只是开玩笑,不料如珍认真的说:「祥春!别小看祥春,他会有钱。」她的回答让祥浩心惊,担心如珍要祥春只是以为他会有钱。
  祥浩正色跟如珍说:「你是为了钱去爱一个人吗?」
  「钱是附加价值。爱一个人可以不必考虑金钱,如果有爱情又有金钱,再完美不过。万一想有爱情,又想有金钱,我会先选爱情,再去弄金钱。」如珍从书架底层翻出一堆相本,一本本急速翻阅,翻出了一张男子的照片,送到祥浩面前,说:「我第一次谈恋爱竟是自己的姐夫,为了他,弄伤了自己的手,现在这只手已经受不起伤了,也找到了可以牵这只手的人,这个过程你最知道了,我也知道你对你大哥的感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将那照片对撕成四片,流水般的转了个身,将碎片丢到垃圾桶,好像那是一个冥冥中想象了千遍的动作。是誓约,保证她只对祥春忠心。祥浩终于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可以奉献,可以无悔,可以不必顾虑面包,那正是她对晋思的态度,而如珍不知道她对晋思的感情,她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预知和晋思的爱情是短暂而热挚的,但留下的刻痕也许要花很长时间做为妩平的代价,她愿意独自负担这个短暂关系留下的永恒记忆,更确切的说,是自私,她要独享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