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说不要,她甚至害怕母亲知道她和大方伯往来。她问,她知道你常来台北看我吗?
  不知道。他说。他的眼神闪烁。他扶起她,说,你像你母亲年轻时。然后,不再说什么,只是一直看着她。沉静。夜脱去喧哗。良久,他用深沉得像从远远的海上传来的声音打破沉静,说,幸好我赶上保全了她的女儿。他看着她,眼神既不专心又迷茫,像在很久以前的时光流转,看得她心痛,她觉得那个眼神应是多年前看着她的母亲的,说感动说忌妒都已失去意义,她知道他只看到多年前的母亲。那个无法从他生命中脱去的影子。
  她问,你爱她很深?
  谁?他明知故问。
  很长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娶她?
  问你的母亲。他站起来,在室内踱了两圈,打电话给柜台,他要另一个房间。
  这是他下榻的旅馆,一张双人大床,光滑的木材墙面,小灯照着,澄黄、温暖的所在。她躺在那张床上,在大方伯的注视下沉重的拉上眼皮,把所有的声音和影像阻绝。她听到大方伯走出房间的关门声。封闭的空间,真正的安全。那个拯救她的男人也不再是威胁。
  多年后她想起来,在那一夜,她遗失了吉他,突然的创痛,她没有把它从凌乱的桌椅间捡起来。永远的遗落,成长的某一个痛苦的代价。
  大方伯送她回小镇前,替她买了一双鞋。穿上新鞋的双脚几分僵硬,新的一步从这里跨出去。她盯着新鞋,一时竟觉悲凉,那穿惯了的旧鞋糊里糊涂失去了,当初岂料身上的东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失去。
  人回到校园,但她觉得她早已脱离了校园,那些清新的朝气太年轻、太不经世事,她仿佛走了长远的路,回到这里,几分情怯。
  她回到公寓,祥春已在公寓内。
  祥春的忧伤在每一根凌乱的头发,每一个紧蹙的肌肉纹理,及那仿佛随时可以跳脱出来的瞳孔。如珍也慌张,是两个失去了主意的人,与室内的明亮相对,而无言。
  祥春的视线从祥浩移到大方。迷惑不解。
  她告诉祥春昨晚的事。心的伤在隐隐作痛。
  祥春向大方道谢。年轻人看着大方离去。
  许多疑惑在那年轻的脸庞上显示了出来。
  「如珍通知我你深夜未归后,我去了餐厅,那里已人去楼空。我想到你可能的任何不幸,但没想到你会和大方伯在一起。」
  「他对你好吗?」祥春注意她的每一个表情。
  祥浩了解那试探的意味,她回避他,说:「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从惊吓复原。」
  「他什么时候开始来找你?你们来往很久了吗?」
  她听出了祥春的着急,也许他以为她和大方伯的来往有某种成分的不宜,祥春的怀疑令她心虚,但对大方伯不公平,她从来没对大方伯泄漏她对他的仰慕,正如她不知道大方伯常常来看她,除了她是明月的女儿外,还有没有别的情愫。那是她想知道而无法得知的。
  「他只是来听我唱歌。」
  「住在豪华旅馆就只为了听你唱歌?」
  「你以为还有什么?你在这个时候怀疑你的妹妹,是不是时机不恰当?那个人昨晚才救了我,我还真希望跪下来感谢他呢?你如果以为我昨晚只是去跟一个老男人约会,我宁可你不要来,宁可你现在就出去!」她的声音变得十分严厉而高亢。
  如珍很快站在她的阵线,向祥春解释:「长辈常来看她有什么不对?同乡人,又不是不认识。他就是喜欢她的歌声、她的才华。」
  祥春刚才如刺猬般的态度在他注视着如珍的刹那软化了,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低头整理了一下子,又抬起头来看祥浩,那是一张思索的脸,好像还没放弃在祥浩脸上找答案。良久,才说:「你再也不要去演唱了,好好用心读书,你缺的钱,哥哥会提供。大方伯来看你,你要小心,维持一个长辈的友谊就好。」
  「你怎能干涉我交朋友?」
  「别人我不干涉,大方伯是好人,我只怕──」他的声音变得十分细微,像自言自语,他检查背包里的东西,「事情会不可收拾。」
  祥浩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意听他,如珍推了祥春一把,说:「你胡扯什么?赶快回台北上班,免得惹你妹妹生气。」
  祥浩不愿祥春过度干涉她和大方伯的交往,她以疲倦为由,爬到上铺躺了下来,祥春靠到床边,轻声的对她说:「我如果不关心你,怎会连夜赶来,我希望昨晚去帮助你的是我,住在同一个城市,让你遇到昨晚那样的事,是我一辈子的愧疚,答应我,别再跑餐厅了,就算你有心成为一颗闪亮的歌唱之星,但在这条路上,我担心你会再遇到昨晚的事件。简单的过几年大学生活,单纯的读几年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他停止他的谈话,但欲言又止。如珍催促他出去。
  祥浩爬下床,走到阳台看着祥春和如珍从楼下走过,祥春走在前,如珍在他的侧后方,什么时候起,如珍成了祥春的影子?如珍怎甘做某个男人的小女人?清亮的夏日,阳光在他们发梢肆虐,这原是个晴朗的日子,但恋人即使碰不到阳光,容颜也会发亮。从上个暑假在祥春住处用餐的那个早晨开始,她该有预感祥春和如珍终有一天会形影不离,但后来如珍破釜沉舟的向炮口表白自己的感情,使她对祥春和如珍的感情失去想象。在她忙着演唱,秋来冬去,春花落尽,夏日初临,如珍渐渐释放了她的沉默,她不会寂寞太久,从来不会。祥浩不禁为祥春担心了起来。
  她迅速下楼,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校园可及的视线,她走到铜像前,在那台阶坐了下来,圆形操场上有人跑步,有人玩飞盘,有人练跳,铜像对面的校警室控制着在校内进出的车辆,频频驶入的车辆留下引擎的声音,校园原来这么忙碌,在阳光下,灿烂的一草一木,都是光明的所在。她望向淡水河与观音山,她曾和晋思坐在这里,那时初相识,多少想象和期待,却落个无疾而终。如今她独坐这里,他在哪里?
  祥浩突地站起来,快步往校刊社去,那里虽然不会有晋思的身影,可是有胡湘,她是他的女朋友,看到胡湘就像得到他的信息,就算胡湘不欢迎她,她也要去那里感受晋思的气息。是这样自私呀,为了感情的寄托再度走入校利社,而平日里对社团没有一点贡献。在这灿烂的阳光底下,自私一点不可以吗?尤其昨晚从虎口逃生后,她更觉即时满足自己的重要了。
  在她踏人过去一年视为禁地的校刊社刹那,心里顿觉一股壑然开朗的自由。像兴奋匆促的打开一瓶香槟,气泡狂冲出来,在空气里撒野。
  接近学期末,大家赶校刊,胡湘果然坐在那个象征掌理校内青年人文思想的坐位,脸上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整个社员或高谈阔论,或埋头阅读、整理稿件。胡湘抬头望她,伶俐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在她继续往前走时,胡湘迎着笑站起来说:「啊,来验收成果了!我们很不争气,忙到现在还进不了印刷厂呢!」
  「这不是挖苦我吗?我是逃兵,回来自请处分。」
  「哪敢?处分了你,我们老社员要反抗的,老前辈回来,频频打听你怎么不来社团呢?处分你,我可担待不起。」
  老前辈?听到这样的字眼,她不由得要想起晋思。他曾回社团吗?她望向胡湘。别的社员传给胡湘一叠稿子,说是他们制作完成的专辑。胡湘边抽看那些稿子,边说:「当编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看不完的稿件,但要看到一篇好的作品或一个好的企画制作,可不容易。把有限的时间和青春陷在这里,不就为了找篇好文章!」
  祥浩听在耳里觉得很锐利,可是她可以无视于别人有意的对比。她坐在晋思曾坐过的椅子,问胡湘:「老社员还常回来?」
  「在校本部的这几个常来关心社里,已经去了城区部的,倒没有回来。」
  那表示晋思没有回来,但是晋思和胡湘是男女朋友,怎可能不见面?
  她轻轻的问,「晋思曾回来吗?」
  那声音太轻,胡湘的眼光精锐的攫住了她,在她脸上停留,像一只蛀虫,要把她啃光。然后,胡湘换了一张冷峻的面孔,把眼光重新调回稿子上,注视着稿子说:「你想打听他,为什么不去城区部直接找他?他在这社团本来也只放了半个心,离开后怎会再回来?」她想到什么,突然又抬头看着她,「这点倒像你,心也不在社团里,也许哪天他也像你一样,突然就回来了。」
  那表示什么?胡湘和晋思分手了?还是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对?她和胡湘的交情不深,自然不好问私人感情问题。如果他们不是一对,那张亲热的合照和胡湘对晋思的种种亲昵举动该如何解释。她以为可以不要想这个人了,在社团办公室的满室纸张书籍间,往日感情仍如雪地上银光倾泄,美则美矣,却有些凄凉。她站起来想离去,胡湘冷淡的声音问:「原来只是来问问晋思的消息。」大概察觉了其他社员对他们的侧目,胡湘也站起来,抓着她的手臂,陪她走到门边,亲昵的说:「告诉你吧,晋思这个人像浮云,只有他自己飘来,否则谁也难控制到他,即使知道他在哪里,他不肯来,就等于没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