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家自有宗族祠堂始,不知出了多少邪性的祖宗们,然而那些祖宗们搁一块儿,也抵不过沈清轩一人的邪气入骨,很有魔王的潜质。
  有这一位位的祖宗们的光辉事迹在前,他们而今只是在雍州住腻味了,举族换个地方繁衍生息——咳,事情小的简直不值一提。
  沈珏觉得,沈家一直没有真正绝户,是个奇迹。
  毕竟天下人类无数,宗族无计,唯有这独一无二的沈氏家族,一代代子弟们都匿着或大或小的逆骨,每过个百十年,就会有一个凝聚全族精华的人物冒出来,折腾点或大或小的事情。
  他们折腾惯了,沈珏也看习惯了,沈家至今繁衍不息,称得上是老天歪了心的偏爱。
  若有哪天天道翻了脸,决定给他们一个好轮回。沈珏也不想替他们喊无辜。
  真有那一天,想必他们自己也不会抱怨。坦荡荡受死前再开个宴席,大宴三天才会是他们的选择——卷入夺嫡之争的那位沈家族长,自知死期将至,全族将倾时,就是如此作为。
  将兴冲冲跑去救人的伊墨几乎气了个半死。
  ——想来也是,自以为是去力挽狂澜,救人与水火一线,结果宅院里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醉汉,还没躺下的醉汉们吟诗击筑,月下狂舞地表演才艺。满院兴奋的脸上红扑扑的小崽子们三五成群地乱窜,还有穿红戴花嘻嘻哈哈的女子妇人们来来去去。
  那样子不像是要一族赴死,倒像是全族办喜事。
  伊墨拿这些人没有办法,又不能眼看着沈清轩的族人死绝,只好眼睛一闭,刮起一阵妖风,把这些邪门的沈家人一口气刮出了几千里地,丢到了最南边的荒芜土地上。真正做到了眼不见心不烦。
  他就在一旁看着,心里以为这些沈家人从此能消停下来。结果也没多久,两百年都没用,他们又举族杀回了雍州。
  还特别自豪地将此事撰写下来,记载在沈族内部流传的小册子上。小册子沈珏扫过一眼,便将此事埋在心里几百年,没敢告诉伊墨——总觉着伊墨若是知道了,怕是会直接让沈氏灭族。
  沈珏站在从前的沈宅旧址上,忍不住想起那本小册子,自从沈族搬去梧州后,他就再没见过。
  想来,这些沈氏子弟,已经将那本小册子添写成高高的一叠故事了。毕竟,他最后看的时候,沈家正召集子弟,跃跃欲试地编写历代族长志。
  也不知道最后会编出个什么模样,天知道沈家人一天都琢磨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事。
  沈珏走到雍州南门口,止住了自己跃跃欲往梧州去的脚步,还是别看了,他一点也不好奇沈氏的小册子里面是怎么描述自己这个妖精祖宗的。
  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省的自己忍不住,把好不容易从南边杀回中原的沈家人,过了几百年,又给丢一次。
  正专心致志地出神,袖摆被人轻轻扯了扯。沈珏歪过头,一个全身道袍的小道士,站在他边上还没到他肩膀高,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问:“您是沈公子?”
  沈珏晃了下神——也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有人唤他沈公子。
  这个称谓用的最多的时候,是沈清轩成为季玖的那段岁月,季玖离世,他扶棺回京的夜里,在御书房接过了虎符。
  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陌生的年轻人,没有勋贵举荐,没有参加科考,就凭着那么点“爬上龙床”的裙带关系,掌了天下兵权——他至今也不敢翻看后来编纂的史书,更不想知道里面是怎样描述自己这位“凭着一副好颜色卖笑帝君的奸佞之徒”。
  总之,季玖去世后,他身着将军铁甲参加了人生第一次大朝会。
  长鞭九响,陛下临朝。文武百官分成两排下跪,叩首。他站在武将的最前例。
  太监尖着嗓子宣读了圣旨,赐他一品爵,赐元帅府,赐一品武服,任天下兵马大将军。
  他这个一夜之间掉下来的大将军,在诡异的鸦雀无声中,叩首接旨。
  散朝后也无人给他脸色看,百官们平静地接受了现状,平日里文武官员们私下见到他总会客气的拱拱手,唤一句:沈公子。
  在赵景铄当政的那些年里,朝堂官员们并不主动互称“大人”,“大人”的称谓,都是仆从们叫的。
  更多的时候,都互相唤着某某公子,某某相公,盖因赵景铄这个皇位得来不正,逼宫夺位尚可宽忍,夺位后屠尽亲族则是士林们不可原谅的暴行,若不是最早上书辞官的老相爷成了敬猴的鸡,他们早就罢官不干了。
  在赵景铄陛下临朝的日子里,当“大人”是一件颇为丢人的事。
  这大抵是景铄朝的别一番风景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约莫不大好看,小道士以为说错了话,吓得赶紧松了手,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忍不住问:“沈公子?”
  “嗯?”沈珏走着神,也没细想,应了声。
  “我,我想问问,沈家在哪儿?”小道士几乎要哭出来,细弱的嗓音都带着哭腔:“我师父让我去沈家接个人,我,我在雍州城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沈家。”
  沈珏这才回过神来,挑起了眉:“你知道我是谁?”又看了看他身上洗的泛白的旧蓝道袍:“你是哪一脉的传人?”
  “我,我师叔祖叫许明世。”小道士磕磕巴巴地抬起手,两手在空中比划:“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您可还记得他?”
  沈珏:“……”
  小道士一看又把人说走了神,急的连忙走了两步,堵在沈珏身前,比了比自己身高:“这么矮的,比我还瘦的,一把大胡子脏兮兮的。”
  沈珏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够了,我可算知道你的师门,为何会将你赶出门了。”
  说完也不待小道士反应,说:“许明世要是活着,怕是要把你打死。”
  不止,沈珏想,要是把这小道士领到许明世坟前,指不定能把小老头儿气的诈了尸。
  一想到小老头白骨累累的,被气的从坟里跳出来,一把老骨头都颠散了架,咔咔着还要骂人。沈珏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他太久没真正笑过,乍然一笑,长眉弯起,脸颊缀着两个浅浅笑涡,仿佛艳阳穿透晶莹冰花,俊美的眉眼都散着温柔时光。
  小道士:“……”
  啊,果然跟画像上一样好看。
  那个又瘦又矮小老头般的师叔祖,把这个人的画像挂在道观列代祖师间,让后代弟子若是有缘见到此人,都要行礼问候果然是有道理的。
  好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至于道士和妖精的敌视天职……反正他们这一脉没这个传统。
  沈珏看着这傻了眼的、许明世不知哪一辈的徒子徒孙,收起笑,淡淡地道:“沈家迁走了,我带你去梧州。有事路上说。”
  梧州,沈家……沈珏想着,算了,不要违背天意了,还是去看看那本小册子罢,顺带看看这一代的沈家人,有没有哪个一身逆骨地作妖。
  刚迈了几步,急急跟上来的小道士高兴地道:“原来是去了梧州,太好了,师父说我们下一任的掌门真人就在沈家,让我去把他接回来。”
  而后发现身边的人已经停住了。
  “掌门?沈家?”
  瞪着一脸懵懂的小道士,沈珏觉得,还是先去把自己的名字从沈家族谱上涂掉,然后让沈家这个家族,彻底消失罢。
  凡人界已经不够他们折腾了,眼看着他们要去道门玩耍,再过几百年,他们约莫是能上天。
  第五章
  去梧州走水路最为便捷,登上船舶,顺着泗阳江水行舟三个日夜,便能抵达梧州码头。
  沈珏带着小道士到了江边,正值晌午,江面上起了风,浑黄江水涌动着一下一下地拍打江岸。
  身边的小道士望着滔滔江水,仿佛一下子软了腿,扒着沈珏的袖摆,哆嗦地不成人样:“沈公子,能不能不走水路?”
  沈珏没有回答,反倒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淡淡青光闪烁了一下,弹开了那双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爪子,他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个人久了,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过下来,自然就长了些怪癖,譬如受不得旁人碰触,隔着衣物都觉得勉强。
  他将他轻轻弹开,小道士没东西可抓,立时要瘫在地上,艰难站稳了腿,铮铮有词地替自己讲道理:“我叫狸奴,所以怕水。”
  他细皮嫩肉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一望便知是从不晓烦恼为何物的孩子,能肆无忌惮地贬低自己的师叔祖,也能把荒诞的理由理直气壮的喊出来。沈珏看着他,就像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个理直气壮地吆喝着“我还是个宝宝呢”敢爬到伊墨头上兴风作浪的小不点,仿佛倏忽一下,就面目全非起来。
  从懵懂无知的孩童,一夜便通晓了世事繁杂,人情冷暖,心事重重的长大了——
  那是金秋时节,沈园里的大树都开始落了叶,在秋风里纷扬着翻卷,任意飘荡,将整座园子铺了厚厚一层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