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婚嫁手册 第6节
  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一晃两年过去,日子不好不坏,凑合着还能过……他那边什么意思?
  耳边忽地传来嘹亮的鸟叫,“布谷——布谷——”
  这布谷鸟叫声在宫里稀罕,章晗玉瞬间醒神回望,果然,宫道边探出半个脑袋。
  正是抄小路追上来的御书房内常侍,全恩。
  “中书郎,你瞧见凌相刚才的眼神没有?这些外朝的士大夫,整日端一副清风朗月的高姿态,我呸,心眼一个比一个黑!”
  全恩上来就骂,骂完自己倒紧张起来:“我看凌凤池的眼神不对,他肯定打算对您老人家不利了!您老最近当心点——”
  不等全恩嘀咕完,章晗玉抬手拍他一巴掌,“我怎么就老人家了?”
  全恩嘿嘿一笑,闭嘴四处张望。眼见这处僻静,并无第三个人在场,凑上来噗通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那是因为儿子心里尊敬你老人家啊,干爹!”
  章晗玉蹲在面前,怜爱地摸摸好大儿的狗头:“乖儿,起来罢。”
  宫里时兴认干爹干儿,章晗玉走的是中朝臣的升迁路,以皇家为倚仗,拜吕大监做义父,自然也得宫里人亲近。
  上头中书令的职位空悬多年,她这中书侍郎就是中书省第二号人物。上近天子,下拟诏令,手里攥着实权,想认她做干爹的宫里内侍们前仆后继。
  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她只认下全恩这一个干儿子——秘密收的,没走明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章晗玉低声问询起宫里御马厩伺候的几位小黄门的来历出身。
  “其中可有你相熟之人?可用恩情驱使,亦或银钱使唤得动的?”
  全恩脑袋灵光一闪,恍然问道:“干爹想用宫里的御马对付哪个杂碎?儿子认识御马厩的人,保管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章晗玉便低声吐出个名字:“凌家六郎,凌春潇。”
  “嘶……凌相的同母弟弟……”
  “就是他。“章晗玉笃定地走出两步,“给凌六郎吃点教训,坠马摔断一条腿,要他三五个月不能入宫伴驾,但确保不踩踏,不摔断脖子,可使得?”
  全恩脸色一垮,“干爹啊,马是畜生,上马之后发生什么,那可说不准。御马厩那边动点手脚,想要摔断凌六郎的脖子倒是容易,想保他不摔断脖子……难啊,难。”
  章晗玉叫停:“我再想想。”
  全恩小声嘀咕:“嗐,何必手下留情呢。凌相这两年没少算计你老人家,咱们和他凌党早已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干爹只管吩咐下去,如果凌六郎运气不好摔死了,也算折他一员大将!——”
  章晗玉抬手哐哐地敲他脑袋,“就叫你少看点豪侠报仇的民间话本子。两边虽然不对付,和‘不共戴天’还差得远。凌六郎在宫里摔断了脖子,结下生死仇,那才叫不共戴天。”
  全恩捂着脑门:“……啊?咱们和他们不是早往死里结仇了?”
  章晗玉对着委委屈屈的好大儿,只感觉自己的脑瓜嗡嗡地疼:“滚滚滚。回去少读点话本子,多读点书。”
  全恩掉头麻利地滚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个急转回身密报: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里。“
  章晗玉的脚步一顿,脱口而出:“她又来了?!”
  顿了顿,又继续沿着宫道往前缓步而行,“知道了。”
  最近国丧期间,朝中无大事不上奏,中书省清闲得很。她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再陪小天子读读课业……
  有清川公主在,得,不去了。
  想起清川公主,脑海里便浮现一张清丽娇贵的芙蓉面。
  年方二九的金枝玉叶,太皇太后的嫡亲孙女,自小娇养在深宫里,养得金贵不谙世事,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真儿郎,眼神便不大好……看上了她。
  今年开春出了鲁大成那桩子事,她忙得焦头烂额、日夜琢磨着如何从大理寺把人给捞出来的那阵子。
  清川公主借着探望小天子的名头,频频在御书房和她见面,送她吃食,还托人递来一张洒金花笺,约她御花园见面。
  见面当然是不可能见的。
  自从收到那张含情信笺,再遇到清川公主时,她有多远躲多远。
  今日御书房有清川公主在,还是躲一躲的好。
  脚步慢悠悠踱到宫道尽头,往右转回御书房方向,往左转去禁省值房。
  章晗玉果断往左转,去值房。
  纤如长鹤的朱袍身影消失在左掖门外。
  *
  不久,身后的宫道来处,四季常青的松柏林荫道间,转出两个紫袍身影。
  来人一老一少,老者身材圆墩而略胖,和蔼富态,若不是身上正二品绛紫官袍,倒更像一位闲居的富家翁。
  年轻紫袍官员身材颀长而挺拔,一如宫道两侧的松柏树木,步履从容,正是凌凤池。
  安静无人的松柏道中,凌凤池停步道:“老师,我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
  被他称作老师的,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儒臣:陈之洞。
  也是政事堂四相之一,陈相。
  陈相连连摇头:“你如何想的?宫中已无太皇太后,正是倒阉党的良机!中书郎章晗玉,乃是吕钟之义子,阉党门下第一爪牙。要倒阉党,必先倒章!”
  “政事堂商议倒章,姚相都点了头,你为何不同意?”
  凌凤池长身鹤立于松柏林荫下,并不辩驳,也不附和,斑驳阳光映照在他沉静的面容上,显然心中早有定论。
  陈相叹了口气。
  即便有师徒的情谊,面对这般“任凭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还是头疼。
  凌凤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五年前出仕时,把人送去东宫任职,是陈相拍板做的决定。
  没想到,阉党把章晗玉也送去东宫,安插在当时还是小太子的小天子身边。
  他栽培多年的爱徒,竟和那章晗玉做了同僚,如今想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僻静松柏道上回荡着陈相的嗓音。
  “章晗玉出身京兆章氏,也算大族子弟,可惜误入歧途。再加上天生的好皮囊,太容易哄骗人!”
  陈相扼腕道,“不止宫里的小天子、清川公主,被他轻易蒙骗。”
  “甚至姚相,也对他诸多容忍。”
  说到这里,陈相忽地警醒,转向凌凤池:“你……该不会也被他的外表皮囊所蒙蔽?”
  凌凤池侧身站在松林下,并不言语。
  “罢了,为师失言,你当不会。”陈相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嗓音说起一桩密事。
  正是这件密事,让姚相下决定,提前倒章。
  “太皇太后疼爱清川公主,临终前遗留下一封懿旨,许清川公主自行抉择驸马之权……此事除了清川公主,只有朝廷三公,姚相和老夫,五人在场。”
  “凤池,你可知这份临终懿旨的分量?”
  临终懿旨的分量,凌凤池当然知晓其重。
  被清川公主选中的驸马,从此便是皇亲外戚,小天子之姐夫。
  更重要的是,这份懿旨,代表了太皇太后临终前的最后意愿。小天子作为皇孙,为守孝道,必定严格遵守皇祖母的遗旨。
  陈相压低嗓音道:“若公主选中章晗玉……除非他犯下谋逆叛国的大罪,朝中再无人能治他的罪了!”
  凌凤池道:“其中关键处,我知晓。清川公主对章晗玉有情意,曾经相约御花园私下见面。章晗玉失约,避而未去。”
  陈相倒吃了一惊。“这件事你如何知晓的?老夫也是今日才听说。”
  凌凤池默然不答。
  他今日沉默的次数有些太多了。
  他为什么总是知晓?
  有些事,他也不想知道。奈何有个人总出事,宫里的日程职务又和他多有重叠,两人经常撞在一处。
  陈相诧异道:“你知道内情,还敢乱掺和?我等费了多少唇舌,才暂且压下清川公主的糊涂心思。你可千万莫要做糊涂事,叫那章晗玉浑水摸鱼,尚了公主!”
  凌凤池道:“不可能。”
  “你怎知不可能?”陈相恼火起来。
  章晗玉自己生得一副绝顶的好皮囊,据说对美色极为挑剔,非绝色美人不能入眼。他看不上姿色只堪清秀的清川公主,失约而避之,对于陈相来说,并不稀奇。
  “一旦倒阉党的风势大起,章晗玉自身难保,你指望他不会改口?他会为了自己性命求娶清川公主!等他尚了公主,皇家便是他的护身符。”
  陈相催促爱徒随他回政事堂,商议尽快倒章。
  凌凤池还是不肯。
  他抬起视线,直视老师。
  “我自有缘由。老师若信我,还请助我将太皇太后懿旨借来一用,我有办法劝退章晗玉,令其不再为阉党爪牙。”
  “胡闹。“陈相板着脸拂袖而去,”懿旨可不在老夫这儿,姚相亲自收着。你一句准话不告诉老夫,却让老夫卖老脸去求姚相?哼!”
  气呼呼走出七八步,陈相回头望去,凌凤池依旧站在原地,端正长揖行礼。
  *
  章晗玉坐在值房,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
  ”阿嚏!”喝了两杯热茶水后,她暗自怀疑:
  “不似风寒症状。这是有人在惦记我?”
  全恩有句话说得对。
  自从太皇太后宾了天,皇家无人压制这些外朝的士大夫,朝堂眼见着暗流激荡,争斗越来越显露表面,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勉强还能过。
  就像现在,她穿着不甚合身的官袍,大了两号尺码的官靴,两边肩膀各压着半寸垫肩,在值房里散漫闲坐,静候公务。
  舒服吗?不怎么舒服。
  能过吗?日子还能过。
  只要日子还能凑合,她就能继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