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421节
  她只是满心疼窒地看着他……眸中慢慢漾起水光,碎散了他倒映在她眸中的凛冽与凄寒。
  闭目侧首偎进他怀中,她疼抑道:“你说不去,便不去了罢……不论你想往何处,师父都依你。”
  她仍旧没有回答他口中所问。
  既如此,他如何还会信她?!
  ——若非脉相有异,根本不似所探这般日渐平稳强盛,她如何会蓦然提及他此前那一言未了的夙望!
  ——若非有感生机流逝,她又缘何会想要今时今日,以此病体便欲向世人澄清他的罪责!
  ——若非心门难愈、伤势日颓,她又因何这样频频用盛满哀怜与眷怀之色的眼神望向自己!满目不舍?!
  “师父难道不知……”他怆然望她,字字凄涩:“拔剑后醒来,每一次你看向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更似决别?”
  她目中陡震。
  泪水不受控制地濡湿了他胸前黑衣斜襟,雪发沾泪而湿,凌乱地贴附在她鬓侧。无声而颤。
  而他,无可不忍。
  唯不忍,与她的每一次分别。
  他再看她一眼,见她终未开口。眸中也寂。
  抱着她掠身而起,续往荆州归云谷方向而去。
  ……
  近谷山道,林木葱郁,春花烂漫。
  他抱着她漫步在山径间,闻过一路将落未落的山花。
  却于谷前那条山道上,看见远处穆流霜领骁骑众人追着何人而去!
  南荣枭看清了远处林间那道一闪而过的硕大白影。
  ——天雪!
  南荣枭立时想到:难道小静竟将他们引来了归云谷?!
  怀中女子突然怔声,抬头来看着他道:“空中……有血腥味。”
  他听得神色一震,欲将她先送回谷中,但想到只她一人,终归不能放心。
  便抱着她纵身掠起,迭影数重追了上去。
  归云谷山林野地之中,南荣静带着天雪逃遁十数日后,将紧紧追在他身后的骁骑营数百高手引来了荆州归云谷。
  若是清云宗主师徒,回这归云谷便十分合理。
  如此,他们也可安心往连城中养伤。
  只是警凛多日,终归疲敝。再加上皇上派出禁军突然搜寻惊云阁各地据点,他这两日暂时失了惊云阁中人暗中接应,一时不慎,便被身后骁骑营众投掷而来的链刀从腰侧划过,割开了一道血口。
  奔行中鲜血滴落一路,染红了天雪背上的毛,粗浅的包扎在骁骑营众一连两日的紧追不舍中已然崩开,眼前因失血一阵一阵地发黑。
  身后又有链刀投掷而来,虽只为将他拦下,夺救他怀中之“人”。但飞链如雨,一个不慎便易被其所伤,想来骁骑营众是因知晓“云萧公子”的武功有多高、轻功又何其诡速,所以才以飞链密织成网,欲以密集攻势困他身形,牵制其速。
  他因有那人三十年功力在身,兼*以自己所修,武功亦卓然超群,轻功亦不可小觑,只是比到“云萧公子”,还是稍逊一筹。
  十数把链刀齐射而来那瞬,天雪载着他闪躲避开,落地那瞬又有几把链刀抓住此空档掷来,南荣静眼角余光瞥见,持剑回身欲将其击落……只是动作太快,眼前突然一阵黑芒。
  天雪快速扫尾欲护他的同时,几枚银针激射而来,“叮——”的一声,其间劲力竟将数把链刀一齐击落倒飞回了。
  南荣枭的身影从林木间无声落下,挡在天雪尾后,冷目看向了以穆流霜为首的骁骑营众。
  “以我弟弟的武功,如果要杀你们,数百之众,也不过一日一夜而已。”
  穆流霜心神一震,便看着一袭黑衣、额纹绮艳、俊美无俦的人,怀抱雪麾覆身的另一人,徐徐落下,挡在了骁骑营众数百骑马前。
  相隔百步,只他一人,却有感山林野地,四周陡静,追了“他”十数日的骁骑营众,陡然迎面见他,竟一时皆不敢越雷池一步。
  穆流霜便觉心惊。此前云萧公子跟随在端木先生身边,于益州战场,他也曾多次见到……虽此数年,他因中毒惯以眼蒙黑纱、脸覆铁面,额纹尽掩,漠冷疏离,但身形、武艺,无不一致。
  然今日重见,不过露出真容,周身之气竟陡然迥异,判若两人!
  尤其视线相交,百步外的黑衣之人眼神深邃如渊、冷肆倨傲,肃杀凛冽,叫他们根本不敢轻易上前,何谈追击。
  穆流霜凛了凛神后,移目看向了被他抱在怀中的那袭白衣人。心中登时又一紧:“可是端木先生!先生可还尚安?!”
  虽出口相问,但心中不免惊疑甚剧:难道端木先生竟还未死?!
  当日祈天塔中,女子所受之伤有多重,他亦亲眼所见。若然真的未死,清云鉴传人得天庇佑,其间玄异,不可谓不惊人!
  端木若华被他环护于怀中,苍白的脸掩于兜帽之下,闻呼声而轻滞,便想要抬手除下兜帽……
  却被南荣枭微移腕箍住了她的手,不容她稍动。
  南荣枭束音为线,同时凝声传与她,冷道:“不许。不许见他们,不许澄清。师父若殒,枭儿的后事便不劳师父挂心了。”
  端木若华心口疼意袭来,一阵强过一阵。她于兜帽之下闭上眼,指尖蜷起,指节泛白,未再稍动。便随他的意,寂了声。
  南荣枭于此同时,甩手向后掷去了一只药瓶。与南荣静道:“倒几颗,碾碎,敷于伤口,先行凝血。”
  南荣静单手撑扶在天雪背上,握剑的手按在腰侧伤口上,回首看他,正愣神。
  下瞬见他将药瓶掷来,便抬手接住,依言先予伤口止血。
  以南荣静的武功,若非故意为他二人引开追兵,回首潜行以杀,对付这数百骁骑营众,确实只需一个日夜。
  南荣静忍痛敷罢朱叶丹,便微扬嘴角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天雪背上的毛。
  南荣枭再看穆流霜等人一眼,便领天雪和南荣静转身行往泊雨丈前。
  “等等!”穆流霜如何会肯?清云鉴传人的生死实在太过重要了!他怀中所抱之人看起来应就是端木先生,可这般强势环搂之态,有些过于亲密,实在不像是抱着自己师父……且兜帽遮脸,究竟是不是端木先生,他并不能明悉,更何况未察声息,生死不明。
  若不能得悉端木先生此番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处,他领骁骑追踪十数日至此,如何肯罢休?又何以复命?!
  “云萧公子怀中所抱可为端木先生?!端木先生如今是生是死?可还尚安?烦请云萧公子让我等一见!若先生无恙,我等自会禀明陛下,不再相扰,亦会为云萧公子澄罪以证清白!”
  麟霜剑出,一剑横斩于马前,剑气余劲自他们头顶横削而过,四周两步内的林木骤然齐断,砸落山径之间,纷芜有声。
  穆流霜及他身后的骁骑营众无不一震,冷汗流了下来。
  骁骑马前的地上亦留下了半掌深的一道深壑,泥尘激起,飞草连叶。
  “如若再要追击,你等不必留情面,我亦不会再手软。”南荣枭冷看他们一眼,收剑回身,抱起怀中白衣人就要纵身而离。
  战场上数次并肩为战,云萧公子为人沉静有礼、谦和肃穆,于端木先生面前尤显恭谨有度。
  穆流霜心下陡然惊疑不定,眉头狠狠蹙起了。
  就算后来中毒伤目,眼蒙黑纱、覆铁面,整日寡言冰冷,与人疏离,也从未于人前言行无状、狂悖无度。
  此人……当真是云萧公子?
  可观其倾世容颜,再无其二,额心的血樱额纹瑰丽绮艳,亦难有假。
  穆流霜挺身坐于马上,看向马前之人的眼神亦肃寒起来,语声亦凛:“端木先生安然无恙,我骁骑营众即刻便退;但若云萧公子怀中并非端木先生,或是先生已遭不测,那追击公子、探明真相,便是我等刻不容缓的使命!纵是力有不逮,我骁骑营上下亦悍不畏死。今日无论如何,须得知晓先生境况……云萧公子若执意不肯相告,便请动手,我等自会接下,绝无半分惧色!”
  南荣枭步下便止,抱着怀中之人回身看向了他们。“既然你们执意找死……”
  怀中之人环颈相搂、攀附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于此时陡然极快地伸至了南荣枭后颈,施以元力按了下去。
  南荣枭浑身一震,下时转首看向她,满目惊怒震色。“你……”
  她温柔地抚在他颈侧,从兜帽中抬起脸来看向他。满目怆疼,不言一字。
  南荣枭下瞬即闭目软倒。
  一侧南荣静惊见,立时呼喝道:“哥?!”载着南荣静的丰伟雪狼敏捷地回头奔袭靠近,用后背接住了南荣枭。
  雪麾裹身的女子从他怀中滑落,一手撑扶住了身侧林木,她掩在兜帽与雪麾中的身子缓过数息,才颤然立身而起,满面煞白地面向了骁骑营众。
  端木若华伸手除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看向了穆流霜等人。“我是端木若华。”
  “此身无有大恙……即便来日再逢不测,有何伤病,也与枭儿无关。”
  穆流霜震怔地看着她。跟随在穆流霜身后的骁骑营众亦心惊震慑地看着那雪发白衣、满面寒白,然周身之气仍旧沉静如山、远冷空寂的女子。
  众皆下马,低头于她面前行了一礼:“是,端木先生。”
  山林野径,蔓草横生。向阳处草叶葱茏,绿意盈目,满溢生机;背阴处乱石堆叠,石隙间草芽疏矮,既被林木遮蔽了天光,又困于顽石之侧,全无丰茂之态。
  然无论向阳之草,亦或石隙之芜,都在凭自己的意志顽强而生,寻存于此方天地,探索茫茫前路。
  能见其不屈之志,无惧之态,恣意无悔的此间生机。
  前路杳杳,然其顺性而为,尽其所能,不由天定。
  生灭枯荣,皆是野草自择之路;盛衰荣败,亦是众生各自之命途。
  望眼于山径间茫茫无尽的野草,端木若华再道:“御花园中,皇上曾反问了端木一句‘何以突然有此一问’……当时未答……”
  她扶立于林木之侧,雪衣白发映着林木上方流泄而下的清光,一身净透虚无的白。“便劳穆统领回京……代端木答与皇上……‘此间憾事,不会再有;后世如何,但看人为。’”语声虚微轻浅,然沉静宁远。
  穆流霜眸中几怔,微愣于原地。抬头来再看了面前华发如雪的女子一眼,再度低头,恭声以应:“是……先生。”
  骁骑营众依言退去。
  端木若华自回归云谷中养伤,南荣静骑着天雪、将南荣枭扶在身前跟随于其后。
  然白衣人松开扶立在林木上的手,方自林间山道上行出一步,便阖目倒落了下去。
  一袭红色劲装的女子疾纵而来,口中急呼:“端木先生!!”
  ……
  于昏沉难醒的梦中,南荣枭似闻见了那萦绕于心间、熟悉遥远的樱木花香。
  一阵又一阵,漫入血脉,刻入骨髓。
  睁开眼的那瞬,他恍然似觉自己回到了儿时。
  在血樱树下与弟弟奔跑肆玩,追逐天雪,远处爹娘站在树下,嗔目含笑地看着他们。
  目中一瞬间萦上湿意,他静望此间陌生的低矮木梁微久……而后转头看向了躺在他身侧的白衣人。
  璎璃端着食水进屋,看见他已醒来,正于榻间伸手把着白衣人的脉……脸上便露笑意,语声轻快道:“云萧公子醒了便好。我在泊雨丈前的山道上看见你与端木先生都晕了过去,幸好无事。原本想按云萧公子之意带你与端木先生回归云谷中疗伤休养,但丈中九曲阵似有变化,应是先生此前离谷时有所改动,我与那白狼皆不得而入,最后便照先前与小姐约定的,带着云萧公子与端木先生、随同南荣公子来了这连城。”
  连城……?
  黑衣人于木榻上起身坐起……听到璎璃这一言,动作一刹时凝滞。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