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2节
  女子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是。”
  南荣绝再看她一眼,眸中不由深恻,戚然而空惘,语声转而极轻、极静:“多谢……先生相告。”
  白衣之人看着他,一时无话。
  “只是我们有来此的使命,不到最后一刻,便不算试验过了……”抑声极轻,他道:“故而不能避,更不能回去。”
  白衣女子静望于他,寂声无言。
  片刻后,女子垂下了目光:“如此,端木告辞。”
  “先生。”南荣绝于她转身之际,再度唤住她,语声凄涩空寒:“可否容绝将一物托付于先生,将来……”他顿了一下,方能继续开口:“……若连城出事,先生有缘、便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南荣氏遗孤后人。”
  白衣女子回望于他。并未问是何物,亦未问“樱罗绝境”是什么地方,只轻摇头:“端木此身中毒已深,时日无多,恐有负城主所托。”
  南荣绝复又震住,细看她面色之余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腕。
  指间冰冷。
  女子收回了手,语声仍旧宁淡:“是霜夜寒花之毒,世间无法可解。”
  南荣绝再震,默然许久,凝目于她全无波动的眉目间。
  “以我南荣家之血为引,或可为先生减轻毒息……如此虽不能解毒,但却能延缓毒性助先生与此毒相抗。”
  亭中一时寂,花落纷然,无声。
  久久,女子回道:“如此,若负城主所托,端木再寻可托之人。”
  南荣绝再度看了她一眼,声音也寂。“好。”
  ……
  三日后,穿着一身劲服的小男孩站在连城城墙上,垫脚看着一辆素帘马车渐行渐远,小脸上一片出神。
  “哥!你在看什么?”南荣静拽着白狼的尾巴被拖到了南荣枭面前。
  烟尘散尽,马车已消失在城外远处,难以看清。
  南荣枭轻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拧着眉道:“我不知是思春了,还是眼瞎了。”
  “思春?!”南荣静挣扎着从白狼尾下爬起来:“哥!你才八岁!”
  南荣枭瞟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说的话,只问道:“……那个清云鉴传人多大了?”
  南荣静歪着头回想:“不知道呀,至少二十了吧!比我们大了十二、三岁的样子。”
  南荣枭:“……”
  “有点老。”南荣枭下瞬转身道:“我还是回去练功吧。”
  只是行出两步,小男孩不知为何又转头向着远处看去。
  ——能等我么?
  春风拂晓,花雨漫天,那张稚嫩而美好的小脸在辗转飘零的樱花雨中显露出了三分懵懂的执意。
  久久未收回视线。
  ……
  遥遥远处,白衣女子坐于素帘马车中,怆白无色的眉目间浮现轻悲,低头来连咳数声,眼前蓦然有些模糊……
  她渐趋空茫的双目垂望于手中璧玉樱箫上,久久,宁声深寂道:“只望你等之使命,值得你们付诸至此。”
  言罢,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2章 南荣家
  三年后。
  京师洛阳。
  一座老旧却占地十分广阔的茶馆坐落于繁华街道一角。
  茶馆门前十分热闹,摊贩走卒往来不断,喧闹嘈杂。
  馆内两尺高的圆台之上,一方长桌,一条惊木,和着那铁扇轻摇的老人。
  十分寻常的说书地儿,不寻常的是馆内宽阔,在坐之人多且嘈杂。
  圆台之上,那说书的老者唏嘘再三,扼腕沉叹道:“不曾想到……这传说一般人物的南荣家竟也会有被灭门的一日……”
  此言一出,台下喝茶嗑瓜子的公子侠客、便是那擦桌洒水的小厮也停下了手中动作。
  此处为洛阳城内字号最老的茶馆,茶无奇馆不大,经年日久,却是常年客来客往高朋满座,原因无他,便是台上这位余老镇着。
  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庙堂之上,江湖宦海,无不涉及,且往往比别处快上那么几日,久而久之大凡于自家府里百无聊赖的公子哥们便喜欢来此处听些新鲜事,知知天下,晓晓江湖,顺道也打发些时间。
  “余老,你说的莫不是那荆楚之地赫赫有名的南荣家?”一位锦衣玉冠的公子听罢,心上一惊,忙不迭地问道。
  不说他,楼上楼下诸多公子,便是那打着帘儿的小姐夫人们也不由紧了心,巴巴地望过来。
  余老似是心上也有些慨然,又叹了一口气才道:“我大夏除了这一个南荣家,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众人一听心便一沉。
  “这……”
  “这可……”太可惜了……
  “当真被灭门了?这……这事怎么回事儿?余老快说说!”
  此间二楼,有着身着一蓝一紫的两位小姑娘,听闻这话也抬了头,惊异地看向了大堂中站立的老者。
  不待众人催促,老者捏扇沉声道:“不过才十日前的事,听来实在叫人心惊……”
  说起南荣一氏,这天下无人不知。
  谓之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凡见过南荣氏之人,无不神魂为之颠倒,五识为之迷乱,夜夜生梦,一生难将其忘怀……数百年来,可谓是满朝皆知,江湖尽晓。
  在这大夏国,连城南荣家被誉为当世惑之极、魅之主,风华绝世,倾国之美人世家……原说既有此等姿容,一入宫闱荣华一世岂不跋扈?
  然南荣世代家主除却倾国倾城之容,也都性狂心嚣,孤傲难驯,尤其蔑视朝堂。不但不肯入宫,更常常与朝庭对峙,狂傲自负,往来均是公然拂逆皇室旨意。
  历代皇帝曾多次下诏招其家女子入宫,皆被直拒,毫不婉言,其心性之倨傲可见一般。
  这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常想,这样心高气傲的世家,早晚因其傲气临祸……只是这般忧忧患患,恐恐安安,代代传下来南荣家却依旧稳固,众人便也看淡了,谓到底是绝世美人,叶家人即便被拒,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杀手……
  可时至今日,南荣家却又突然亡了,满门被灭,无人幸存。
  余老一合扇,对着满堂看客长叹一声道:“这一个作为传奇屹立于我夏国两百余年的世家,于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南荣一姓,恐怕从此不存了。”
  满堂寂静。众人全部怔怔然睁目看着那说书台上的老者,半晌没有声息。
  .
  十日前的暗夜。
  烁亮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连城上空,蒸腾的浓烟将此间一张张绝美容颜化作数不尽的残湮焦骨。
  这一夜,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全部于火海中挣扎哭扼。
  炼狱一样的惨境里,却有近万株樱木映着熊熊大火开出了世间最艳丽的红樱——只因受了南荣姓之人的血灌溉。
  那殷红靡艳的血樱好比世间最浓墨重彩的画卷,美得那样凄怆绝丽,染红夜间黑土,鸣泣风华逝却,一夜悲城。
  其间唯有一道白影冲破火光,飞奔入城外一片密林。
  簌簌的风声不断从它耳边刮过,白影不敢停歇,拔足狂奔,雪白的毛发在密林中反射着幽冷的清光。
  它背上所负微弱地挣动了下,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忽然在其腾越间滚落了下来。
  白狼反应迅速地回头一口将他叼住,齿边溢出了血,不知是白狼的还是它口中之人的。
  冷月寒辉衬得它噬血凶煞的绿瞳尤为可怖。
  突然林中响起了一声笛音,紧随之丛丛黑影猛地飘荡过来,鬼影一样扑向它,巨大的白狼左闪右避,不多久已经被黑影逼至林外一侧的断崖上。
  冷夜下,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狼身已退无可退,兽牙连连呲起,发颤着警告不断靠近过来的数不清的黑影,雪白的毛发在血流不止的身体上竖立如刺。
  它尾后即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黑影僵白的面容于月辉下忽隐忽现,突然又一声笛音响起,黑影臂上寒光闪铄,齐齐露出了一把把连弩,短而利的铁箭全部对准了白狼衔在口中那人。
  林风阴冷,轻拂而过。
  幽绿的兽瞳恍然间竟似万分凄恻,白狼昂立断崖上,对着皓月仰颈,无声悲呜。下瞬无数铁箭即破空而来,穿刺入白狼及它口中之人身上,沉闷的天地间能听见一声绝望兽鸣。
  月光下但见巨大的白影腾跃而起,向着尾后万丈深谷,扑跃而下。却始终未放开口中所衔之人。
  兽鸣余响之中,断崖上方,倏立一人。
  修长的五指紧紧捏着一管玉笛,身上夜幕般的斗篷在风中飘摇如孤魂野鬼。
  “对不起……”
  夜风拂止间,却闻那人一声喃语飘散在天地间,声轻而渺,映着林外连城上空漫天的火光,显得讽刺至极。
  .
  十日后,洛阳城里。
  各家酒楼茶馆,无不在叹息着议论那傲然一世的传奇美人世家。
  “据传……南荣一氏的‘箫语’独步天下。箫声一起,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既是如此,又如何会这样轻意被人灭了门?”余老茶馆的二楼雅间里,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忽然出声问。
  茶馆中,四下之人听得,也不禁议语开来。
  “哈哈哈……”忽闻一声粗狂大笑,一人不屑道:“什么独步天下的‘箫语’,不过是个乌龟壳罢了!平日里自保还行,真遇事还能一直缩在里边不出来?按老子说,这南荣家的人个个娘娘腔,一撞上刀剑上的事,就软趴趴地扛不住了!”
  他语声极响,茶馆里的人都听得清楚,说书的余老没有接话,一时堂内只余议声。
  二楼里问声的白衣公子再度开口:“这位兄台,我倒觉得,南荣家之人能不恃其貌,不媚君王,世代将其禀持,两百年来宁抗旨也未曾踏入过帝王家,这样有骨气的一个世家,如何也不能说是软趴趴的娘娘腔……”
  这公子语声温和,说话有礼,让人一听便添好感。众人忍不住向他看了过去,见其修眉润目,一表人才,便忍不住附和了几句。
  楼下先前狂笑的是个高大粗犷的灰衫男子,此刻又重重哼了一声:“什么骨气,到头来还不是被灭门的下场,说到底也不过是群手上功夫不到家的绣花枕头!”
  那白衣公子听他这话眉间微蹙,正要再开口,身旁侍从模样的人出声阻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