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衣女子面庞秾秀,寡言如冰,不仅总给她贴奇怪的鬼画符,还拿讨厌的冰丝捆她。
  可撤去后,手腕却毫发无损,一点也不痛,显然是控制了力度。
  还有沈素素,昨日挥金似土,为她把半个集市的吃食都买了下来。
  问她,便是一句肉痛的“谁让仙修姐姐救了我们”。
  以及元苓给她买了漂亮鞋履,说不顺话,见她穿上后,磕绊到脸颊通红,悄声夸她好看的模样。
  褚昭爬上冰床,冻得浑身打颤,小心翼翼地凑到元苓胸口上听。
  却快要捕捉不到少女的心跳声了。
  她惊慌失措,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对方僵冷的躯体,将妖力输进对方体内,“娘子,笨蛋人类快要死了。”
  “我、我要把她拖进热泉里!娘子快帮我……”
  嬗湖却没有如往常般应声。
  美目低垂,兀自用一柄银匙轻挑鲛人鱼油灯,冷淡光晕扫在侧颊上。
  那里面拘着数以百计的魂魄,此刻,只差一道。
  就在此时,原本静谧的密闭玉室忽然摇震不止。
  湛蓝色灵力渗透进这方空间,冷冽似雪的剑光划过。
  瞬息间,玉屑四散,被强行破开一道缺口。
  剑气扫过,原本白气氤氲的泉水倏然冰结,连着涟漪被结实冻住。
  空间内温度骤降。
  身着雪色道袍的女子无声落在玉室入口处,将剑收鞘,神情似冰,桃花眸子沉如点墨。
  “收手罢。”嗓音寡淡冷彻。
  第16章 鲛灯愿
  沈素素自司镜身后赶来。
  她跌跌撞撞从佩剑跳下,撞见躺在玉床上双眼紧闭的元苓,紧咬牙关,握紧剑柄。
  “……将元苓还回来。”
  “不妨事。”嬗湖未曾抬头,目光仅停留在那盏鲛人鱼油上,眼含柔意。
  “纵然没了她这道魂魄,也无碍。”
  “不多时,阿姐便要回来了。”
  褚昭听不懂素来体贴的娘子此刻在说些什么。
  她用尽浑身力气拖拽元苓的躯体,衔住少女结霜的衣襟,哈出温热吐息。
  焦急地啄她颈侧,“醒、醒醒!阿褚想吃花生米,快起来呀!”
  嬗湖缓步走来。
  褚昭脸颊忽地被柔荑捧起。
  她怔然抬眸,发觉嬗湖双目含着压抑的魔气。
  却克制语气,嗓音低柔,“阿褚,该乖乖听话了。”
  褚昭啊呜咬了她一口,“娘子骗我!”
  “你说你胆子小,不敢杀生;说只会喜欢我一只妖,心中却还有别人。”
  她杏眼溶溶,委屈不已,“……为什么要骗阿褚?
  褚昭从未想过她最濡慕的娘子会骗她。
  她关乎荒山外的一切所知,几乎都是嬗湖讲给她的。
  嬗湖说山外有日月四时更替,景致极美,她便心存憧憬,想去瞧月亮是如何升起来的;
  嬗湖说玄门擅于心计,俱是些伪善之人,她便与路遇仙修分道扬镳,每每相遇,怒目而视;
  嬗湖说会永远对她好、一直陪着她,她也就此深信不疑。
  鱼妖是不会哭的,褚昭鼻子酸楚,却掉不下泪来,只怔怔呆望嬗湖,“你也要抛弃阿褚了,对吗?”
  托着她脸颊的手素来都是温热的,现下却虚晃冰冷,像一团水雾。
  褚昭感知不到嬗湖的妖力波动,慌乱抓她的衣袖。
  可却像水流划过掌中。
  嬗湖手里托着的鲛人鱼油灯亘古不灭,光晕却几乎穿透她的身体。
  她浅浅笑出来,“怎么会?有谁舍得狠心抛下阿褚呢。”
  瞥一眼冰玉床上阖目的元苓,轻语:“只是,既是阿褚想要护着的人,我便不去伤她罢了。”
  只差一缕魂魄,便可凝作阿姐的新魂。
  那搭上她自己,又何妨。
  司镜依旧伫立在入口处,不声不响,握住剑柄的指骨稍松。
  从破开玉室后,瞧见褚昭安然无恙,再看见元苓被放在凝魂功效的冰玉床上,她便知晓。
  从始至终,嬗湖都留有这样的后手。
  为的便是有人阻挠,有人……如她般,妨碍梨娘残魄再度重塑。
  可是,为何如此。
  为何有人,宁可赔上自己百余年的修为魂魄,只为他人能重新来到这世间?
  司镜垂眼,凝视无雕无饰的佩剑。
  她不明白。
  元苓睫毛垂散,魂魄溯流而归,身体逐渐回温。
  沈素素眼眶通红,再难自抑,闯入玉室。
  将冰玉床上悄无声息的人紧搂住,“元苓,小师姐……别吓我。”
  她如何能想到,颍川城幻境破灭的一瞬,城内所有生者魂魄都被提取殆尽。
  而她提剑护在身后的人,将唯一一张丹砂勾画的护身符篆贴在了她背后。
  魂魄被鲛灯蚕食,嬗湖面孔已有些模糊。她朝褚昭柔柔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千头万绪,却又压下。
  末了,只背过身去,“回洞府后,阿褚可要乖些,别再让其他娘子担忧了。”
  “你知道么?离开荒山后,大家都很想你。”
  褚昭跳下玉床,嗓音湿润惊慌,“娘子、娘子……!”
  她不知道嬗湖要做些什么,忙乱之中,被绊了一跤,化形出的躯体细皮嫩肉,磕出血丝。
  嬗湖叹息一声。
  在被鲛人鱼油灯炼化魂魄的前一秒,轻柔接住她,“阿褚,痛不痛?”
  “吹一吹,便不痛了。”
  随嬗湖最后一丝魂魄剥离,托住褚昭的人身形终散去。
  取而代之,一颗魔丹腾腾升起。
  颜色不似寻常魔般晦暗,反而色调灰白,如一团混沌雾气。
  褚昭跪坐在地,愣愣抬眸。
  嬗湖娘子一直在骗她。骗她没有凝出妖丹,骗她需要被自己庇护。
  甚至一直都不告诉她,她并非什么珊瑚妖,而是早已堕魔。
  魔丹失去依凭的躯体,忽地无声爆开。
  漫室稀薄水汽皆无声凝滞,化作苦咸水滴,缓缓坠落。
  每一滴,都是嬗湖生前记忆的蜃境。
  …
  那是颍川城雨霁初晴的好时节。
  抬头望去,烟尘涤荡,山色有无中。
  梨娘在院中石井旁汲水,再一偏头,却不慎瞧见了她。
  柔嫩潮湿的手将她托起,捧在掌心,女子有些许无措,话音却轻柔。
  “妖?如何到了这里……?”
  落入嬗湖耳中的声音模糊动荡。她才刚面世,连人间的话语都分辨不清,更遑论听懂。
  她恐惧地蜷缩成枝杈模样,被梨娘抚摸,仍瑟瑟发抖。
  嬗湖来自浸默海,遍地可怖妖魔,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弱小至极,此刻连人类的手掌心都无法逃出。
  她就这样被梨娘带了回去。
  女子取来一只粗陶水缸,将她悉心养在卧房。
  梨娘独立经营着一间豆腐坊,生意尚可,似乎对妖也并不心存偏见。
  某日,嬗湖大胆攀上水缸边缘,看到对方正忙碌洗刷砧板。
  正好奇窥探着,梨娘忽地转头。
  余光捕捉到她胆怯躲避的模样,竟笑了。
  听见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嬗湖害怕发抖,沉入水缸深处,不敢动弹。
  可借着清水摇荡波纹,她却见女子素手轻挥,撒下一把饵食。
  “为何方才掉了下去?”梨娘细声柔语,“是饿了么?那,来尝尝我新点的豆腐如何?”
  嬗湖无法克制饿欲。
  见女子仍温存望着她,没有动作,便一点点悄然浮出水面。
  缓慢吞掉一粒饵食,又吞下一粒。
  再远些的香气四溢的豆腐渣,却努力牟劲也够不到。
  梨娘用指尖轻轻推来,让她大快朵颐。
  嬗湖吞咽间,被对方的指腹轻摸了头也不自知。
  只听见女子以格外柔软的语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珊瑚呢。”
  颍川城地处中州,四面无湖无海。
  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没有修行天赋,只能依靠豆腐坊过活。
  穷尽一生,似乎也踏不出这小城方圆百里。
  数月流经,嬗湖被在水缸里养得很好。
  渐渐地,她竟能听懂梨娘的话了。
  梨娘喜好读书,每个夜里,待豆腐坊打烊后,便会捧起一本书,任由她扒着水缸边缘,还会读给她听。
  从北州玄门之首的昆仑虚秘闻,到南面山灵水秀的志怪异谈,甚至还有一些引气入体的修炼法诀。
  女子嗓音柔软动听,读时总是娓娓道来。
  嬗湖沉在水底,仔细咀嚼,拼命地想将那些修行法诀记背下来。
  她不愿始终被困在水缸内,素来怯懦的她,从未如此想修炼出人身。
  变成人身的话,便能和梨娘一同走出这小小的颍川城,去北洲赏雪、到南面泛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