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郑婉一脸不解,小姐脾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开了。抹眼泪,喊哭腔,却又被郑为礼一瞪眼,给生生吓了回去。
  未到巳时,李卫就到了,郑为礼没有在门口迎接。郑府的门槛前,只有一个郑婉,浓妆艳抹,钗环粉黛,端的是人比花娇。将他迎进了府,经过荷花池,顺着石基长廊走到湖心凉亭,远远就瞧见了里面落座的几位官员。
  布政使吕简,扬州知府章为亮,通判李春芳——竟然都一一在列。李卫挑了挑眉毛,暗道一场家宴,却成了皇上接见扬州地方官的接风宴,这郑为礼倒真是会做人。
  随后,在胤禛带着莲心抵达前,府宅里的官员都等在门口恭迎。等奢华的马车在府邸前停驻,里面的人走下车来,在场官员纷纷跪地接驾。
  画楼画阁,绣户琐窗,雕花扶栏的凉亭连着一片碧波瑶池,烟尘浮渺,倒映出的雕梁画栋都隐约在朦胧中。踏着汉白玉石阶,一行人方一进凉亭,就看见桌上的清汤寡水,粗陋的火锅,盘盏内一水的青菜、糙米,就连待客的小碟也粗得很。
  莲心见状有些莫名,然而抛却那些粗糙之物,其他都是极好的。她是首次来江南,眼前所见景致与宫中截然不同,御花园也有几处江南风貌的景致,与此地一比,又不可同日而语。
  待胤禛走进亭子,尊卑有别,其他官员本不应该落座,但此处不是宫城,皇上微服到江南,又由郑为礼作为代表尽地主之谊,安排的桌案就分成了两拨。略高的案几在前,分开围绕成两侧面,这样就将君和臣恰到好处地分开。
  莲心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等众人落座,就听见远处传来朗朗笑声,却是年过花甲的郑为礼,一身粗布衣裳,赤着脚,裤腿和袖口都挽得老高,湿淋淋的手上,还拎了一个半大的木桶。
  “让皇上久等了,老臣真是罪过,罪过。”
  郑为礼一步三晃地走过来,一路走,还摇洒了半桶的水。到了近前,可见桶内不断有水花扑腾,却是三尾又大又肥的鲤鱼。
  “郑阁老,你莫不是要当场杀活鱼吧?”
  李卫摸着下巴,怎么看着,都觉得像是他要亲自下厨烹饪呢。
  在场的三个官员有些拘谨,都是头三年新任官员,并未见过圣驾。此番同座用膳,竟是觉得无比荣耀和尊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莲心静静坐着,余光扫视过去,凭着面相一一打量着在座的三个人,在心中与来之前看过的资料进行比对。知府章为亮,应该是个精明干练的,个子不高,面白,风度翩翩,有权谋而不外露;通判李春芳则是个儒生,高高瘦瘦的,孱弱的面相透着股阴柔,一举手一拿捏,无不是礼数周全,足见小心本分。他们二人很是卑顺谦恭,唯有布政使吕简,三品官服,堪堪一坐,不显露的官威,三分敬畏七分小心,赔着笑脸,对郑为礼有一种过甚的敬畏。
  “江南连年颗粒无收,又是旱灾,又是蝗灾的,家底儿都空了。老臣着实也拿不出什么极好的来招待皇上和各位大人,就从自家的池塘里头钓上来几尾鲤鱼,权当是让皇上尝个鲜。”
  说罢,取出早搁置在凉亭外的木板,当真就开始亲自动手杀鱼,开膛,刮鱼鳞……
  李卫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这所谓“捕鱼人”的扮相,撸胳膊挽袖子,倒真像那么回事儿。可惜,赤着脚,腿上却没泥水,连裤脚和衣襟也都是干的。
  那厢,郑为礼却做得有板有眼,刮鳞前还特地取了食醋,涂抹在鲤鱼周身,然后从尾部开始往前刮,一寸一寸,收拾得又熟练又快速。在场的人无不看得惊叹。之前阁老阁老地叫着,倒也当真忘了,这个曾在朝野权倾一时的宰辅,原是寒门出身。
  等拔了鱼鳃、洗了鱼肉,锅里的水已快煮沸。郑为礼挽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正对上李卫狐疑的目光,随即招了招手,“来来来,李大人,帮老夫将这鱼切成片呗!”
  他的话,将在场几个人逗笑了,气氛因此倒轻松了些。
  李卫挑着眉,也没推辞,一步三晃地走过去。可等执起刀,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腻手的鱼肉、血丝、鱼线,黏稠得恶心,还散发着腥气。他可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含着金汤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可走都走过来了,总不能再坐回去,咬了咬牙,索性将袖子挽上去一些,拿着刀就往下切。
  “不对,不对,李大人这么个切法,这鱼肉下了锅,可是要煮烂了。”
  胤禛坐在高座上,看着下面忙成一团乱的李卫。从来都是他折腾别人,现在被别人折腾成这样,不知道要怎么讨回来。
  李卫已经被弄得很不耐烦,放下刀,抱着双臂在旁边看郑为礼如何下手。却见他拿过刀,三两下,去了鱼头,一切两半,再去鳍去尾,切片,不消片刻,一盘又鲜又嫩的鱼片就盛上了桌。手脚麻利的章为亮端过盘子,拿筷子将鱼片夹入锅里,再佐以香料和青菜,片刻,锅里鱼汤沸腾,香气扑鼻,勾人食欲。
  “皇上,老臣厨艺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郑为礼站着,亲自将鱼汤盛进碗里,又捞了几块鱼肉,恭恭敬敬地端过去。等伺候的奴婢试菜后,胤禛夹着尝了一口,入口倒是鲜嫩,称赞了几句。
  “皇上,臣等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皇上来啊。此地出刁民,皇上一来,扬州的官员心里就踏实多了。”
  吕简说罢,章为亮和李春芳连声应和。
  这时,李卫夹了一块鱼肉,却没吃,只啧啧地咂嘴,“皇上,臣倒是觉得,这做鱼之法,便如处事。不是其间人,就不懂得内里门道。就像刚才微臣不懂,胡乱下手,就没做好。所以这‘门道’二字,臣可得多向郑阁老学习才行。”
  旁边的吕简闻言,一口汤没喝好,被呛得直咳嗽。郑为礼捋着胡须,笑吟吟地道:“‘门道’并非李大人所长,‘风月’二字必是李大人所好吧。今日不谈处事,只谈风月。李大人,跟老臣一起,敬皇上一杯如何?”
  李卫放下筷子,慢悠悠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郑阁老是先帝爷时期的人物,做小辈的自然应该让一让。您先请吧。”他说完,随即又道,“其他几位大人也别拘着了,现在郑阁老要给皇上敬酒,你们理应陪着不是么?在这江南地界,你们才是一路人啊!”
  话中带刺,几句话却点出其间端倪。
  在场几个人顿时就安静了,面面相觑之后,一致看向对面席间的李卫。吕简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道:“李大人,就算你不将我等放在眼里,皇上在座,你好歹也该有所收敛。”
  章为亮更是站起来,朝着上座拱手道:“启禀皇上,臣等好心招呼李大人,岂知他句句恶言、字字带刺,等同于嬉戏殿上,请皇上治他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李卫坐在席间,却是哼的一声笑了,“知府大人,你可知道何谓‘大不敬’之罪?”
  章为亮哪里肯理他,梗着脖子,死活要个说法。胤禛淡淡地睨着眼,却是看向一侧的通判李春芳,“你该是熟记大清律例的,你来回答他的问题。”
  李春芳没防备点到自己,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拱手道:“臣遵旨。”
  他说完,面向李卫,开始背诵道:“所谓大不敬,是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谋恶逆,五曰不道……”
  还没等他说完,李卫就不耐烦地打断,“得得得,也别几曰了。李通判对这些记得倒是很清楚啊,可单知道这些是不够的。身为通判,不仅要熟背大清律例,更要恪守四个字:忠君爱国。怎么李通判十年寒窗都白读了么!”
  几句话,险些没将李春芳噎死过去。
  此刻的局面,已经让在场的几位官员下不来台,偏偏挑事之人安稳在座。李卫喝了一口鱼汤,有些凉了,腥得慌,于是将汤匙放下,“这汤都已经凉了,郑阁老难道都没有别的东西么?就算再拮据,倘若是怠慢了皇上,也是得不偿失的吧。”
  郑为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原本煞费苦心地将皇上请来,精心准备了宴席,到头来就这么被李卫弄得不痛快。吃无可吃,喝无好喝,不禁暗自恼恨为何要请这么一位丧门星来吃席。
  等到午膳用罢,凉亭内便酒阑客散。
  送走了皇上一行人,郑为礼疲惫不堪地往椅子上一坐,脸上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而吕简出了郑府,兜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刚进门槛,就瞧见匆匆赶回来的知府章为亮,两人互相看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花亭待客,内堂密谋。郑府的管事一见他二人,便将他们领进了内室。此时郑为礼正眯着眼睛假寐,听见脚步声,招了招手,让一旁捶腿的侍婢退下。
  “阁老,那李卫也欺人太甚,刚刚在席间,全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郑为礼睁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那李卫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你见过汪汪叫的狗会咬人的么?若不是皇上让他出来叫唤,他有那个胆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