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却是再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内里缘由了吧——进宫前就已经知道,直到现在,也该是揣着明白瞒着自己。其实对于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女子来说,很多事情是很容易看明白的,而有些是不想看、不愿看,有些则是陷在编织的梦里不能自醒。
  宫里面就是这样,算计着荣宠,算计着名位,到头来如何都算不准也算不到的,就是真心。
  莲心被奴婢引着跨进内殿时,里面的熏香有些燃尽了,宫人正拿着铜箸拨着炭火,背对着她,在往后退步时,一不小心踩到了正往里面走的莲心的脚上,吓得惊慌失措,急忙跪在地上道歉。莲心让身边的宫人将她扶起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往里走。
  此刻,西窗边的炕床上坐着的两个人,透过屏风瞧见玻璃罩隔开的外间一抹窈窕的影子,同时将那小细节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视一笑。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莲心恭敬地敛身,然后有宫婢搬来梨花木敞椅,请她落座。
  阳光静静地流泻进来,洒在那绿釉浅烟萝的宫缎上,泛起一层蒙蒙的白雾。来之前还是换了另一身宫装,就连簪饰都减了。此刻莲心衣着简单素雅,漂亮而干净,更显出芳龄正好的青春气息。香脸轻匀,眉黛巧画宫妆浅。
  康雅盯着她愣愣地看了好半晌,清咳了两声,“这位……就是新封的熹妃吧。”
  勤太妃了然地看到康雅略显怅然若失的神色,微笑着看向莲心,“她是早已出阁的老公主,皇上叫她一声‘皇阿姐’,你也跟着皇上这么叫吧。”
  “臣妾不敢。”
  莲心再次敛身,声音很轻很柔。
  康雅的目光还是没离开她的脸,怔怔地问:“多大了?”
  “回公主,十七。”
  十七岁的碧玉年华,多么单纯,多么娇嫩,桃花一般绽放得正好。
  康雅又问:“哪个旗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得了得了。照你这么问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你家小阿哥选福晋呢!”未等莲心开口,勤太妃就摆手打断了她,而后嗔怪地瞪了康雅一眼,却是对着莲心道,“你这位阿姐平素没什么喜好,就是喜欢摆弄个绣品香品,正好与你兴趣相同。闲来无事,不妨多来哀家这里坐坐。”
  莲心忙承旨。
  坐了半晌,闲话几句,勤太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这几日皇上为着科场舞弊案的事,好几日窝在暖阁里,通宵达旦。你也多劝着点儿,若是将身子拖垮了,大清江山要指望谁去!”
  莲心一怔,有些诧异地抬眸,却撞上勤太妃洞悉一切的眼睛。
  “其实你不用瞒着哀家,哀家知道,皇上一直在查河南府的科考案。那日出宫,也是为着此事。同时哀家也知道,河南府的秋闱和京城贡院的春闱,有着扯不清的牵连。皇上忧心忡忡,是因为科考实乃为朝廷选拔国器,是为着千秋万载的江山基业,可一帮蛀虫却在里面蚕食鲸吞……哀家老了,管不动许多,既然皇上信着你,你便多去分担分担。”
  莲心听言,却是脸色骤变,忙起身跪在地上,“太妃娘娘恕罪,臣妾实无干预朝政之心,更是万万不敢对暖阁之事生出非分之想。臣妾知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牝鸡司晨,历朝历代的祸事都是从女子批阅奏折开始。
  而一连好几日,他都让人接她去暖阁里面,偶尔商量,大多时候她却是静静地在一侧陪着。他累时,有时也会让她代为执笔,写下少许朱笔批阅,这都是于理不合的,但看他疲倦困顿的模样,怎么忍心拒绝……尤其当他将自己抱在腿上,搂着她看奏折的时候,能看见他眼底的青翳色。他已是好几日不曾安睡过。
  勤太妃端着杯盏轻轻撇沫,“其实你心里只要装着皇上就够了,其余的,却也要考虑到庙堂上的悠悠之口。几道谏言的折子已经送到了哀家这儿,都压下了。皇上日理万机,不能再为这些小事劳神。做妃嫔的,更要克己知礼才是。”
  莲心的脸色已然一阵青一阵白,咬唇羞愧地低下头,就像是年幼在家惹祸而被额娘训骂时的情景,“臣妾知错了……”
  “皇额娘别吓坏了她才是!”康雅伸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道,“你进宫日子短,不知道后宫其实是个遍布是非的地方。宫里面的人最是擅长使绊子、埋陷阱,你一步疏漏,就可能酿成杀身之祸。你跟皇上往后的日子还长,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一个是怒其不争,一个则是温言提点。
  莲心听得耳热,不知道勤太妃为何会对自己这般提携,就连仅几面之缘的长公主,都关怀有加。只是觉得一个并非他的嫡亲额娘、一个只是远支姊妹,却都在真心护着他,甚至是爱屋及乌,将自己引为身边人。
  午膳时,勤太妃没有留她在殿里面用膳。因为每日到了未时一刻,皇上都会从西暖阁过去承乾宫。御膳房里的宫人都很高兴,都说是因着这位新晋娘娘的关系,皇上终于按时用膳了。退出寿康宫时,勤太妃特地让玉漱去送她。
  宫里面总有诸多无奈。就如勤太妃如此受尊重,却也不可能圆了册封为太后的心愿;就如妃嫔们有着奢华的用度,却不能跟远在宫外的家人分享……再如她自己,名位如斯、得宠如斯,想要留个人在身边还是不行。
  而她不会因此去请求皇上,也根本不能——玉漱的事,自己的事,里面还牵扯着很多事情,讳莫如深。想来是要烂在肚子中,最后再带进棺材里,有生之年,一个字再不能提及。
  莲心拉着玉漱的手,两个人缓缓走过慈荫楼。就在这时,徐徐而至的两道身影,蓦然出现在视线之中,是年轻的十七王爷带着福晋进宫来探望勤太妃。
  允礼……
  清俊的白衣锦缎,在阳光下闪耀着亮灼的光彩。莲心抬眸时,正对上那双含着幽意的眸子,清浅瞳心,此刻却像是蒙了尘,黯淡殇伤,就在看到她的一刻,眼底涌起无限难以名状的心痛和悲怆……昔时少年郎,姣姣好姑娘,亦如梦中的俊美玉颜,此刻全然变了模样。
  “臣妾拜见熹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钮祜禄·嘉嘉先上前一步,朝着莲心躬身下拜。
  站在后面的允礼,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薄唇抿得紧紧的,不动亦不语。风吹起了锦缎衣袂如雪,莲心忽然想起那日在何福楼上,两人并肩望着远处什刹海的浩渺烟景,风拂在衣料上的样子。
  一晃,原来已是经年……
  春花易逝,春芳已歇,等姹紫嫣红都开遍,却尽数付与了断壁残垣。
  这时候,旁边的玉漱已经断然开口道:“我家娘娘身体不适,就不打扰果郡王和郡王妃给勤太妃请安了。奴婢代我家主子向两位告辞!”说罢,朝着对面的人颔首行礼,拉起莲心的手就走。
  风在一霎吹散发丝。
  两个人就这样擦着身子错过去,绸缎衣料蹭过的痕迹,浮动在空气里,被风一吹就散了,却是连一丝痕迹都不再残留。莲心甚至能感觉到,在那一刻他投射在自己脸上的无比炽热而悲伤的视线,那呼啸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悲痛仿佛要在一刹那将她压倒。
  她忽然就有种冲动要停下来。
  玉漱仿佛察觉到身后之人情绪的变化,暗自咬牙,更加狠狠地攥紧了她的手,拽着她的胳膊,一直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
  莲心被硬拉着离开,脚步踉跄地渐渐离开。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你并不用刻意去学谁。在我看来,即使长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哪一个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不用比,遇见了就会知道。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
  “主子让奴才跟您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你知道么?我曾经因为你而在这寂寂宫闱里走下来。
  你知道么?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为有你,我坦然度过。然而此刻你已婚娶,我已为妃,若是只如初见该多好,你还是年轻俊朗的果郡王,我还是河边那个采珠女。没有遇见,就不会到此……
  风散了,寒息尽落。
  似乎一日之间,承乾宫里的腊梅盛开,纯白的花色满院,幽香十里。
  那日之后,耿佳·玉漱以掌事女婢的身份,被调进了承乾宫。
  (2)
  这几日政事繁忙,暖阁那边的灯总是一亮至昼。
  苏培盛每晚还是会领着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去暖阁里面候旨,托盘里摆着的是绿头牌,给皇上挑选侍寝妃嫔用的。每日送来,每日再退回去,日日如此。敬事房的太监经常手捧托盘,在明黄案几下面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换作平常,若是哪个殿里的娘娘给足了银子,苏培盛还会在旁边劝一句。虽说皇上经常是充耳不闻,但只因一句话,就能给自己带来比年俸更优渥的银两进账。然而自从莲心被接进暖阁里面陪王伴驾,连苏培盛这样视财如命的人,也不得不改了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