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蕊拄着拐杖,有些焦急地道:“还有这么多,怕是一次拿不过去的。内务府离得那么远,分拨拿又会来不及,可怎么办是好?”
  玉漱听见她们的对话,又看了看地上堆积成山的布匹,耸耸肩,插了一句嘴,“那不如你们都去送好了,反正我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就留下来负责浣洗呗!”
  宫婢们脸上露出一抹感激,商量了一下,赶紧将该拿过去的挂缎收拾起来,每人分担一些,却仍是剩下了两个人的份。
  小蕊见状,也想帮忙,却一把被玉漱拦住,“你就得了。算了,我也跟着去送吧。”玉漱说罢,就过去将挂缎抱起来,数量有些多,很是吃力。
  “我帮你。”莲心将木杵放下,来到她面前。
  朱红宫墙拓出一条笔直悠长的甬道,间或明黄的开洞门,琉璃瓦彩绘斗拱上面雕刻着蝙蝠和莲花的纹饰。几个少女穿过锡庆门,一直走到正前方的奉先殿侧,绕过几道垂花门,便能看见内务府广储司的大门了。匆匆而行,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广储司的小太监早就在门廊前翘首等待,瞧见她们抱着挂缎来了,赶紧迎上去,一边数落着这么迟才送来,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布帛拿过去,就等着清点过后,马上送去暖阁那边替换上。好不容易将布帛都搬完,宫婢们累得满头大汗,几个人拿着巾帕抹了抹脸颊,却是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玉漱体贴地伸出手,将莲心微皱的襟口抹平,小声道:“你别想太多……两个月之期很快就到了,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们就跟云嫔娘娘请旨,索性出宫去。”
  莲心怔了怔,抬起眸,“出宫?”
  玉漱摊摊手,轻松地笑道:“入宫一趟,内庭、北五所、辛者库……待得越久好像就越倒霉,貌似是我的八字跟这宫里不合,再待下去说不定小命儿都没了。正好趁着云嫔娘娘的恩典,若是你想离开,我就跟你一道走算了。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甩都甩不开了。”
  她是为光宗耀祖而来,一心跻身宫闱,好为阿玛博得更好的前程,同样明白,凡事强求不得的道理。莲心拉着她的手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份难得的豁达,不由跟着微笑起来。
  她们跟着宫婢们相携走出广储司,刚跨出奉先门,玉漱就“呀”的一声,摸着腰间的绣囊,却是玉坠子不见了。那是进宫前她额娘给她去庙里求的,开过光,不见得有多贵重,却是她在宫里面唯一的念想。
  此刻晌午已过,辛者库那边还有大堆的布帛要洗,午后还有宫婢去取。若是现在盼春过去瞧见院里没人,一定是要责罚的,玉漱和莲心她不敢动,其他人却必要遭殃。
  莲心朝着那些宫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跟她回去找找。”
  其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实在是没法跟着留下,于是点点头。嘱咐她俩儿多加小心,可别乱跑乱闯,冲撞了其他殿里的主子。
  玉漱猫着腰顺着来路往回找,都急红了眼睛,“一定是刚刚帮着搬缎料的时候,不小心给刮掉了。可别让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小太监捡去,不然肯定是要藏起来不还了。”
  莲心让她宽心,也眯着眼,仔仔细细寻看着每一寸地方。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草丛里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却见那青绿色的飞燕坠子就隐藏在青青碧草间,星星点点的,是红色的丝绦闪出的光泽。莲心的脸上漾出喜色,就要过去捡起来,这时,一袭白锦缎蟒袍的身影蓦地映入了眼帘。
  广储司是内务府管理内府库藏的地方,分别设置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在内宫里面管着最多的杂事,平素总能见到太监忙进忙出,身份尊贵的主子却不常来。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允礼已经弯腰将那玉坠子捡起来。明媚的阳光洒在那一身冰丝雪缎上,泛起蒙蒙迷离的光晕,仿若梦境。
  莲心浑身一僵,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相隔十多个日夜后的乍然相遇,在烟霭明光中他的周身笼罩着朦胧的光晕,清隽温雅的俊颜显出几许倦容。清浅瞳心,此刻却浸染上或浓或淡的幽然,仿若深泓暗渊,唇瓣紧紧抿着。在瞧见她的这一刻,他就愣住了,眼底沉淀出一抹难懂的哀殇,似无奈又似幽怨。
  “你怎么在这里……”
  堂堂果亲王,哪里这般形于色过?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手掌中,有一种冲动生生让她就此离去。然而玉漱的坠子还在他的手里,莲心面容凝了凝,给他揖了礼,淡淡地道:“启禀王爷,那东西是奴婢的,恳请归还……”她低着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几日光景,你已经恨着我了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掩不住的苍茫萧索,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半点痕迹。
  莲心死死地咬着唇,只是敛身。
  允礼孤单地站在原地,唇角挑起一抹苦涩,“那天我让小安子给你带了话、带了东西。莲心,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际的坠袋,仿佛那里面就装着满满的红豆。那一天,正是他大婚的日子,与另外一位出身尊贵的千金。莫道平地起波澜,只是故人心,变了旧时景。若他果真在乎,若他真心怜她,又岂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既已娶别人,苦衷也好,无意也罢,她亦会另嫁别人,何道多言相思,都已是徒劳。
  允礼深深凝视着她,把手里的玉坠轻轻递过去。微瑕的玉质,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淡着眸色伸手去接,在握住玉坠的那一瞬间,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攥着玉坠子的一边,坠子不大,两人的手指轻触在一起,冰凉的触感随即流淌进了心扉。仅靠一枚玉坠牵连的距离,却是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略带温热的熏香味道,亦如熟悉中的感觉。
  “放手!”她使劲去拽却拽不开,从他握着玉坠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轻微而含着不容违逆的坚持和执拗,最后使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眸光相触的一瞬,他眼底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殇和悲,就这样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扉。莲心的眼睫一颤,那些抑制不住涌上来的酸楚和委屈,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做不到。”他攥紧了那玉坠,眼中含着的是近乎绝望的深沉。
  “可你已经把手放开了!”莲心陡然松开手背过身去,眼泪却在那一刻无声滚落。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跟他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可她愿意相信——王府时光虽短且长,他淡淡的关心、淡淡的宠溺,他的温柔、他的珍惜,难道都是假的么……如果他当时说他后悔了,他还是想帮勤太妃完成心愿,她会帮他,可为什么要欺骗……
  莲心辛酸难抑,再不想留在这里,迈步断然而去,允礼却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莲心……”
  他喑哑地吐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用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强行压抑的情绪,仿佛是要用倾注在手指的力道将所有的话向她传达。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莲心甩开他的手,敛身退到一侧,却是袭香领着几个奴婢亲自来广储司为小公主挑选褂缎。玉漱在那厢找玉坠子时,已经先遇见了她们,行了礼,被袭香一并叫上,此刻走至外院,瞧见垂花门前的允礼和莲心,不由惊了一下。
  “十七王爷吉祥。”袭香礼数周全地朝着他道了个万福,想起今日是皇子、皇妃进宫请安的日子,却不知怎的,十七王爷独自绕到了这里。
  莲心的眼皮有些肿,低着头哑哑地道:“奴婢给谦贵人请安,贵人万福。”
  袭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玉漱在她身边“啊”的叫了一嗓子,吓得她一个激灵,“奴婢刚刚就在找玉坠,想不到却是让十七王爷捡到了,当真是罪过得很。这坠子是奴婢的额娘给奴婢的,并非偷取,恳请十七王爷不要怪罪我们!”玉漱说完,赶忙过来拉着莲心一起跪下。
  玉漱的言下之意,是允礼错认莲心偷了宫里的饰品,故此在质问。莲心眼睛红肿,该是哭过了。
  袭香有一瞬间的恍然,拈着巾帕,含笑道:“王爷,这两个原是钟粹宫的待选秀女,犯了错被罚到辛者库做劳力。虽然莽撞些,但本性纯良,妾还是知道的。还望王爷看在妾的份上,不要追究了吧。”
  允礼幽深的目光落在莲心身上,凝视了很久,“是本王错怪了你,起来吧。”很轻很轻的嗓音,带着三分凋零的落寞。
  袭香听在耳畔,心尖儿就是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心道在进宫前就听闻十七王爷是京城诸位皇子间的翘楚,此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仪表堂堂,不知道要让多少女孩儿揉碎了芳心呢。
  这时,玉漱已经扶着莲心站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伸手去接允礼递过来的玉坠,却见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莲心,眸似幽潭,含着欲言又止的失望和酸楚。玉漱飞快地看了袭香一眼,见她正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什么,并未留意这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而后不禁又替这两个人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