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知怎的,肖泊心不在焉,呆望着大红宫墙和远处宫殿的一排排脊兽,总有不安感盘旋萦绕。
  也许,是和裴昭樱同吃同睡久了,在外头稍微分开一刻就不适应。
  肖泊更为担心裴昭樱的安危,后悔应该强硬些要求与裴昭樱同去。
  他本游离的在红尘之外,因一个人,沾染俗世悲喜,但求之不得。
  肖泊晃神得过于明显,乃至喝茶被烫到,失仪地咳嗽了两声。
  肖与澄登时觉得他又在外头丢了肖家子弟的脸,板起脸孔批评:
  “贤弟,你们夫妻二人不过是分开片刻,你便这般魂不守舍了?真是没有些男儿气概。”
  “没法子,谁让我们夫妻恩爱甚笃,举案齐眉。依我的愚见,敬重爱护妻子,方才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肖泊虽心神不宁,但口头功夫不减,回怼肖与澄满腹辞藻。
  不过,淮阳侯安静得太过分了,竟然没有找茬生事,肖泊在心系裴昭樱的同时暗暗记上了这点异样。
  裴珩让他留守于此还有监视的意味在——肖与澄被许了剑履上殿,出入宫中也是佩着武器的,淮阳侯用心不纯,这两人没人盯着定然不妥。
  淮阳侯落子慢之又慢,神情倨傲平稳,思忖着这些时候够不够把裴珩姐弟关在房内煮熟。
  他看得出来,这次进京,难以全身而退。
  自古成王败寇,他不如奋力一搏,只要裴珩死了,他又身负裴氏血脉,还在京中近水楼台,定然得以悍然夺位。
  为此,他特意买通了花房处办差的太监,点了能迷倒一头牛的迷香,加上暖玉在高温聚光的内室引火,定能害人害得神不知鬼不觉。
  肖泊的烦躁愈演愈烈,已经准备把他们丢下,先与裴昭樱会合再论其他。
  “茶凉了,我替大人换茶。”有名格外伶俐的宫女提着茶壶殷勤地给肖泊换茶。
  肖泊不用别人伺候,正心慌难受,听到这名宫女趁机低语:“陆太医说,殿下一个人在暖房,请大人留心。”
  陆云栖也因上次中毒案心有余悸,留了个心眼,给相熟的宫女塞了银钱让知会肖泊一声。
  肖泊一惊,再顾不得仪态,几乎是从座上跳起——裴珩不是和裴昭樱在一处的吗?难道裴珩把裴昭樱一个人丢下了?
  肖与澄、淮阳侯面带诧异地望他。
  肖泊望向花房的方向:“……有烟,花房那有烟。”
  琉璃顶是整片不透气的,门窗仍是木制,缝隙使得烟气溢出。
  淮阳侯迅速接茬打断道:
  “哪有什么烟?肖泊大人定是看花了眼。而且宫中有御膳房和各类小厨房,生火做饭么,有烟可太正常了。”
  人心虚紧张时话会变多。
  肖泊锐利地扫视他一眼,可眼下不是清算收拾的时候,肖泊丢下了句“我去看看”,违反了宫禁中不得奔跑的禁令,疾奔过去。
  他恨不能施展轻功,立刻赶到!
  肖与澄也看了一眼,确实是烟的,只是不明显,定睛一看是有烟气直窜,淮阳侯睁眼说瞎话,必有蹊跷。
  肖与澄一抬手打乱了棋盘,连拖带拉地拽着淮阳侯一同走:“我们也去瞧瞧
  ,毕竟陛下在那,做臣子的须得谨慎些。”
  淮阳侯一身赘肉,体虚无力,不是肖与澄的对手,心内想着应该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肖泊还没到达花房的近处,便听到有小太监哭喊奔走:
  “走水了!走水了!”
  琉璃房顶没塌,浓烟滚滚地从门窗缝隙奔涌出来,谁也不敢想里面是何情况。
  肖泊拽住一个人,惊慌问道:“殿下呢?你看到殿下了吗?”
  “没、没看到……”小太监支支吾吾。
  肖泊心凉了半截。
  那裴昭樱定然是被留在火场里头了。
  小太监没有救主的勇气,扯着没在外头看到裴昭樱,自欺欺人。
  肖泊手脚发凉,定了要把裴昭樱从火海里救出来的意志,推门进去——他情急本来想踹门,转念害怕木制结构的屋舍会连片倒塌压住裴昭樱,手触上了燃着火焰的门,仿佛失去了痛觉。
  “肖泊大人,火势太大了,您保重自身,不要冒险啊!”
  肖泊喃喃道:“殿下还在里面……”
  浓烟蓄了满室,在门开了后溢出去不少,但还是随着火焰滚滚不断。
  肖泊武功好,有意识闭了气,眼睛却没能幸免遇难,被熏得流出来眼水。
  房梁被火烧得焦黑,随时可能坠落。
  木制的花架被烧倒了,横在地上,焰火不息。
  肖泊擦掉不断被刺激出来的生理性眼泪,在烟尘灼热中睁眼搜寻,踏过火焰,奋不顾身,只为能找到裴昭樱的踪迹。
  外面人声鼎沸,漫长的骚乱之后,已经领头的管事宫女在组织宫人救火了,只不过这处地方离水源远,舀过来的水在路上已经洒了大半,再泼上去更是杯水车薪。
  肖泊充耳不闻,铁打的一般,面无表情地寻找。
  裴昭樱若出了好歹,他便不想从火场中离开,陪她一起焚化成灰也好。
  他的芯子被无助的愤怒填满。
  为什么裴昭樱要如此多灾多难?前世明明没有如此多的灾祸,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这个最善良纯澈的人拥有最简单的安稳?
  为什么裴珩要把裴昭樱一个人丢下?
  他不知道他口中最亲近的皇姐是个腿不能行的残疾人吗!
  这世间,给他们施予了各自的不公,若是能一并被烈焰焚去,那该多好。
  “裴昭樱——”
  “你在哪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樱……”
  “阿樱你应我!”
  “你不能再……不能再丢下我了啊!”
  男人呼唤的尾音带上了哽咽。
  泪水冲刷下来,分不清是由于心底的悲伤还是无情的火势。
  他是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他还有知觉,当然会痛。
  再痛也比不过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的悲恸,那会活生生地把他折磨疯掉。
  肖泊锦袍染灰,坚定地向更深处走去。
  动静太大了,在养心殿休憩的裴珩被惊动,移步到火场外指挥灭火,来得比肖与澄和淮阳侯还晚。
  淮阳侯悠然看戏的老脸见到裴珩安然无恙后,精明的老眼泛出了算计落空的死灰。
  皇帝怎么没有被困在火场里?那他精心设计的弑君没有成功,以后从哪儿再找天时地利的机会?
  肖与澄没放过淮阳侯的不正常。
  他瞥了一眼突然露出枯槁之色的老狐狸,躬了一礼跟裴珩汇报:
  “……驸马遥遥看到此处有烟,疾冲了过来,接着不顾阻拦,说要救出殿下,便闯了进去。长公主与驸马便全在里面了,火势极大,难保安危,其余人等尚不敢进去救人。”
  裴珩有些下不来台,脸上挂不住,嘶吼着对宫人发火: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么?主子在里头生死未卜,平日养着你们这群忠仆,为的就是此刻作壁上观?快进去救人!把长公主和驸马都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毕竟,是他思虑不周,连裴昭樱身负残疾都忘了,没给她留人。
  但凡裴昭樱身边多一个婢子,都不至于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裴珩用浮夸的愤怒撇清自己。
  肖与澄为此不齿了一下,果然天家无情。
  哪有人甘愿非亲非故地为旁人豁出性命呢?宫女太监们顾惜自己的性命,又怕迟迟不动身使得皇帝动怒,当场下令处斩,兜头浇了水将内外衣衫浇透,还用湿布帕掩住口鼻,视死如归地弯腰匍匐进去了。
  不过,他们都留了个心眼,进了门口没走几步,方便及时撤出,也做了尽力搜救的样子了。
  内外一片混乱,皇帝忧上眉梢,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是一场意外走水,光一想到是有人在布局谋害,他就想立马把裴昭樱夫妇揪出来护驾!
  裴珩极力稳了心神,下令让殿前司的人赶来护驾。
  淮阳侯安静沉默得反常。
  肖与澄不甚灵光的大脑动了动,抓住了一个划过的念头,觉得这场火一定和淮阳侯有关系!
  烧成焦炭的晾晒架失去支撑倒塌,狠狠砸在了肖泊背上,转灰的锦袍被高温烫出了木架形的破洞。
  肖泊顶着火势走到了花房的最里间。
  像揭开了最后一丝若隐若现的希望。
  所有支撑他前行的力气也快燃尽了,他希望能抓住一根救了裴昭樱也救他自己的稻草。
  然而,视线晕开,他看到了孤零零的空无一人的轮椅。
  “阿樱!”肖泊扑上去。
  怀有一丝侥幸,以为是看花了眼,可是摸到的就是滚烫的燃着的轮椅,车毂已经被烧尽了,轮椅可笑地半歪,没有人能够安坐其上。
  那么裴昭樱又会在哪儿?
  肖泊强迫自己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