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无论如何选择,他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他仿佛站在天平的两端,一边是皇家威严,一边是黎民百姓,任何一端的倾覆,他都承担不起。
  萧承渊感觉自己被架在烈焰上炙烤。
  他的目光扫过城下蓄势待发的胡人铁骑,扫过身边一张张的银甲军面孔。
  最后,那目光又落回沈昭华身上。
  她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挣扎得更加剧烈,被勒住的嘴里发出更凄厉的听不清楚的呜咽,仿佛在说:“杀了我!萧承渊!杀了我!”
  她狼狈的模样,比任何刀剑都锋利,生挖活剐着萧承渊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个懒散的声音,穿透猎猎风声,清晰地传到城头:“萧将军,别来无恙?”
  温景珩策马缓缓从胡军阵中踱出,一身月白长袍在铁甲洪流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在城头的萧承渊和木架上的沈昭华之间流转,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
  “郡主殿下凤体尊贵,想必萧将军也舍不得让她在这风沙里久候吧?”
  温景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战场,“开城,迎王师。我保证,郡主毫发无损,凉州百姓可得安宁。”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否则……刀剑无眼,沙场无情。萧将军当初能舍下结发之妻,今日是否能为了战局摒弃天子之德?若当真如此,温某属实钦佩。”
  他的话如同滚烫的开水将萧承渊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浑身皮开肉绽般的痛,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昭华。
  她停止了挣扎,也停止了呜咽。
  那双盈满血泪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他读得懂,却做不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朔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拍打着冰冷的城墙和肃杀的军阵。
  数十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头那个银甲将军身上。
  投鼠忌器!
  他再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四个字的绝望,他的把柄,为什么总会轻而易举地落入敌人掌中。
  他缓缓闭上眼,映入脑海的,是沈昭华初嫁那日,也如今日这般,一身烈焰红装,大红盖头掀开的瞬间,她比艳艳红妆更加明艳的脸映入眼帘,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
  她生得极美,美到让人过目不忘,是故他当时就了然这不是他们的初见。
  再睁开时,他眼中已没有波澜。
  此番唯一变故就是沈昭华,他不能确定温景珩利用完她以后,究竟会怎么对她。
  此生,算他欠她的,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利用了她,若有来生,他一定舍下万般顾虑,只为她一人谋算。
  他原本想借助凉州城的易守难攻折损胡人兵力,如今不得不放弃这个决定。守城之战中最重要的就是箭矢,如今他们束手束脚,优势全无。
  凉州城高耸的城楼,只能给他们换来半日的撤退时间。
  他深深看了沈昭华一眼,迅速转过头,再不敢看她:“传令全军,撤离凉州城,退守雁谷关。”
  赵参将不解地问道:“将军,此时若将凉州拱手相让,那温贼定会用同样的方法攻打雁谷关,到时候我们便退无可退啊!”
  萧承渊紧紧扣住拇指的玉扳指,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撤!”
  赵参将领命而去,城墙上驻守的士兵也跟着纷纷退去,独留萧承渊一人侧身站在偌大的城墙上。
  孤独而渺小。
  沈昭华看着他的身影,绝望地闭上眼。
  眼中涩涩地疼,却再也不会有眼泪流出。
  泪已流干。
  温景珩亦仰头望着那抹孤独的身影,昔日的好友,终于败在他的手中。
  可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觉得空落落的。无论如何,这凉州城,他终于拿下来了,没有废一兵一卒。
  他的手段虽然为世人不齿,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他可是为胡人效力的走狗,是通敌叛国的丧家之犬,他的手中,有的是下三烂手段。
  他看着萧承渊,只觉得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了,模糊成左贤王的模样。
  他好像又回到大军开拔前的那日,左贤王刻意露出的为难表情:“用和亲郡主做要挟,从未有之啊。此等鄙劣手段,豺狼行径,恐怕会中伤王庭信誉,树敌无数,万一动摇与金国的联盟,恐怕得不偿失啊。”
  温景珩把玩着手中折扇,声音和风细雨:“所以此战,便由温某率领,拿下凉州后,所有罪责,温某一力承担。王爷不必露面,王爷的战场,在别处……”
  左贤王闻言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何处?”
  温景珩走到地图前,用折扇指了指凉州城的旁边——白发城。
  左贤王更加不解:“此处虽离凉州不远,但周边崇山峻岭,千仞峭壁如刀劈斧削,极难行军,不利作为战场啊。”
  温景珩一下一下地打开折扇,露出扇面上硕大的一个“忍”字,他两手摊开扇面低头看了良久,方才淡淡道:“正因为如此,他也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王爷带着二十万行军,从白发城撕开一道口子,必须得经历一场苦战,王爷才能将自己摘干净。”
  左贤王脸上万分凝重:“军师有几成把握?”
  温景珩定定地看着左贤王,将手中折扇一点一点慢慢合上,紧紧握在手中:“十成。王爷此去,最大的障碍便是悬崖峭壁,崇山峻岭,王爷一路小心。”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左贤王的手臂,似是交代一个即将远行的至交好友,可那双明明在笑着的眼眸,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萧承渊此时的眼神比他的更冷,他低头与温景珩对视着,眸中再没有一丝一毫面对旧友的温情,只剩下深深的愤怒和清晰的鄙夷。
  他瞧不上他的手段。
  萧承渊的目光狠狠刺痛了他,他的瞳孔骤缩,嘴角的弧度却加深:“玉嶂,打开城门你我好好叙叙旧!”
  萧承渊收回视线,转身疾步离去,再没敢看沈昭华一眼。
  没有人知道,他右手的玉扳指已经被他捏碎,碎屑划破了皮肤,汩汩流着血。
  他走下城楼便看到赵参将牵着他的马早早等在那里,宽阔的古道上,两千余骑兵在古道两侧排成两列整装待发。
  萧承渊翻身上马,一声轻喝,马儿嘶鸣一声,穿过两排骑兵,扬长而去。
  身后的骑兵井然有序地陆续跟上了他,马蹄声阵阵,扬起漫天尘沙,遮天蔽日。
  赵参将最后一个上马,作为断后跟在队伍的最后。
  他们身后,沉默而肃穆的凉州城,俨然已经是一座空城。
  这一出空城计,是他送给温景珩的重逢大礼……
  第18章
  萧承渊走后,凉州城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就连光秃秃的城墙,都如同干柴般烈烈燃烧。
  又是火油!
  就是这场大火,足足阻了他们半日,攀云梯架不上城墙,温景珩捏紧手中的缰绳,怒意滔天:“垂死挣扎。”
  他缓缓闭上眼,平息心中愤怒。
  沈昭华眼中映着火焰,似是映着胜利的光,那漫天红光中,萧承渊的身影如同神祇般出现在眼前,她果然没有看错他。
  她垂下头,低低地笑。
  她的笑声不大,却精准地落入温景珩耳中,他悠悠转过头看她,目光一扫平日的慵懒散漫,狠厉无比。
  余晖将尽,火势终于转小,温景珩阴鸷地下令:“攻城!”
  准确地说,这并不算一场攻城战,因为城上无人防守。
  只是被烈火焚烧过的城墙依然炙热无比,但温景珩已经没有耐心等待。
  一个时辰后,已经有人忍着灼烧感攀上了城,温景珩的眼中倒映着滚滚浓烟:“开城门!”
  率先攀上城楼的人立即领命而去,没多久凉州城门轰然洞开。
  温景珩双脚轻击马腹,率先进入这座阻了他们三年之久的城池。
  可他此时却没有半分喜悦,但他看着浓烟滚滚、空空如也的凉州城,依旧朗笑出声:“好……好得很啊,萧承渊!”
  他倒是忘了,阻挡了他们三年的,从来都不是一座城池,而是那个闻名京都,谋略过人、惊才绝艳的故交。
  他勒住马缰,胯下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十万铁骑,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
  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嘲弄的巴掌。
  他的双手交握在马背上,有节奏地打着节拍,扫过眼前浓烟滚滚的断壁残垣,对乌介吩咐道:“传令下去,灭火、安营!”
  乌介领命而去,身边人流开始涌动。
  温景珩缓缓转过头,目光最终钉在囚车里的沈昭华身上。
  她依旧被缚在十字木桩上,七翟冠歪斜,珠玉在挣扎中零落,大红翟衣沾染了尘土和方才马蹄扬起的污迹,凌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