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越问越快,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一样问过来,能听出隐隐压着火气。
  晏川被他吵的头痛,他推开要拉自己的手,索性躺在地上摊开四肢,感觉自己像在太平洋漫无目的漂流,顺着海浪颠倒起伏,感受着月球引力和地球自转带来的眩晕神迷。
  他睁着眼,眼神定定的,看着星空,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一点点亮闪闪的银光在大片柔软的深色丝绒上闪耀,夜空像被海水洗过一样澄澈,他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恰好卡住一颗星,“你看,好美啊……”
  司崇收回手,冷冷抱胸在他旁边站着,“你知不知道你都醉成什么样了?”
  晏川却自顾自陷入自己的记忆,“我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往下看的时候,也像这样。”
  “电影播放结束,片尾滚动完最后一行主创名单,大灯亮起,雷鸣般不息的掌声,他们让所有主创上台,我跟在宁导后面,站在台上,舞台很高,我站在那里腿发软,手心都在冒汗,心里却很激动。筒灯照着人发烫,那么亮,我看不清下面人的脸,但我看到了很多星星,那些星星是属于我的,都是给我的。”晏川弯起嘴角幸福地微笑,“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向上仰望的眼瞳漆黑,同样倒影着璀璨星空,仿佛陶醉得陷入回忆,无数晶莹的星星碎片落在他眼中。
  “那现在,”一个声音响起,“你喜欢你现在拥有的吗?”
  “当然,”晏川闭上眼睛,回味着那时感受,露出的笑有些艰涩,像是跋涉太久终于抵达目的地后,筋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旅客,“我有段时间以为自己永远也没办法演戏了,我记不住台词,没办法面对镜头,导演一喊开始我就浑身僵硬到动不了,以前很轻松就能进入的状态,那时候就是做不到……你无法想象那种感觉,好像因为你做错了事,连上天也抛弃了你,把曾经赐予你的东西都收了回来,你无论怎么乞求都没用。”
  “现在好不容易能重新站到镜头前,这怎么会不是我想要的呢?”
  晏川躺在星空下,倾吐过去时,干巴巴的,像吐出一块食之乏味的烂菜根。
  司崇垂眸,心脏却像被一把锈蚀的钝刀一点点捅进去。
  “以前的都过去了……”司崇轻轻说,“我也很为你高兴。”
  晏川把小臂搁在眼睛上,停顿片刻,又慢慢说,“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一辈子演戏,那本来只是一个兴趣。是有人告诉我,我可以试一试,我不想让他失望。再加上我看见他沉浸入角色时,非常有魅力,非常专注,也非常快乐。我从小到大,很少有能感受到快乐的时刻,我就想试试全身心投入这件事,会是什么样子,我是不是也能像他那样,走出自己的路。但其实把兴趣当做工作来做后,它的意义就变了,不再纯粹,好像没从前那么快乐了。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也许我更适合在台下做一个观众,在恰当的时候鼓鼓掌擦擦眼泪就好,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野心。水里的月亮就应该待在水里,不适合被人捞上来。”
  司崇手颤抖了下,“你后悔了?”
  “也不能这么说,万事没有如果,不要美化自己没有选择的路。”晏川咬着下唇哼哼,“也许我那时要是改变了主意,现在又会想我要是再坚持一下会怎么样呢?我也能成为电视里被很多人喜欢的人呢。”
  良久,一只手伸过来安抚般的揉了揉晏川的头,“其实你现在这样也很好。”
  晏川不太高兴地把头躲开,“喂,做了造型的。”
  低笑一声后,司崇蹲下身,温柔扣住晏川的手。“好了,起来了,地上很脏。”
  晏川迷迷糊糊地借力起身,却因酒精作用一个踉跄,整个人栽进司崇怀里。他刚要道歉,突然被紧紧抱住。那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渗进衣领,一个声音闷在衣服里传出来。
  “对不起...”司崇的声音哽咽,“下次……教我该怎么做才是对你好……"
  白天时装得多正经,多克制,多有分寸,都是一敲就碎的粉饰。
  只是因为那声做朋友,司崇进退为难想了很久。
  他们这样的关系,明明比朋友更进一层,可偏偏没能走到最后,之后怎么对待彼此都不再合适,每有一点举动,都会在心底暗自思考,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不敢打扰,怕是自作多情,不甘后退,怕错过后再不能挽回。司崇没想到,他这样的人,有天连句“在乎”、“喜欢”,都再不敢说出口。
  像装满雪花的圣诞水晶球,只须被外界轻轻一晃,雪花就漫天飞舞,把过去所有的不堪再度暴露。
  怎么能在这么长的伤害后,再自以为是说爱。又怎么能确定,晏川饱尝失望后,还会一无反顾爱他。
  表面从容,实际上这段时间司崇始终像走在悬崖吊着的钢索上,胆战心惊,不知何时就会掉下去。
  晏川虽然醉得厉害,却本能地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像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好了好了,发生了什么吗?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觉就过去了。睡醒了还不行就去吃点好的。我知道有家跷脚牛肉很美味,是五年前有人带我去吃的。沾上特制的干辣椒面,又香又辣,垫底的莲花白和芹菜吸饱了汤汁,清甜中带着牛油的丰腴,解腻又提鲜……”
  晏川边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喉头咕涌一下,好像把自己说饿了。
  司崇忍俊不禁,把眼睛埋在他肩头,拭掉湿漉痕迹,低笑出声,“你还记得吗,可那家店好像搬掉了,我上次去找不到了。”
  “噢,是啊,那家店的老板生病了,后来是他儿子接手,觉得租金太高,所以搬掉了。不过我知道他们搬哪了,在一条小巷子里,有点难找,我带你去就好了。”
  “那说好,等回去了你再带我去吃。”
  “好啊。”
  “谁忘记了谁是小狗。”
  “一言为定。”
  “那拉钩?”司崇松开他,在他面前伸出小指。
  晏川也伸出手,但迷迷糊糊地对不准焦,司崇就拉过他的手,把小指勾到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司崇哑着嗓子,像哄小孩似的说,“你也要说。”
  晏川喝醉了听这话都觉得幼稚,不太乐意,在司崇再三催促下,含含糊糊地重复一遍。
  “再盖个章。”
  “怎么盖?”
  “像这样。”司崇让他们两人的拇指碰了碰。
  这一套下来,司崇才肯松开手。晏川迅速把手缩回袖子里,摇摇头,“真是的,我小学就不玩这套了,你还是小孩子嘛?”
  司崇拉着晏川手腕让他站起来,松手时还小心翼翼提醒,“你能自己站住的吧?”
  “当然可以。”晏川不在乎得摆手,但站得左摇右晃,饼干冲上去抵住晏川小腿,这才站稳了。
  司崇在晏川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晏川乖乖趴上他的背,手臂松松地环住他的脖子。金毛犬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路灯将三个身影拉得很长。
  谁能想到呢?他这样从小就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众瞩目的人,此刻会小心翼翼地背着另一个人,走过这条坑洼不平的小路。他走得那么稳,仿佛背上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手抓得这么紧,害怕把人再弄丢一次。
  第27章 选择
  这个世界从不公平,出身对人的影响往往是无意识的。
  不同起点导致的阶层,并不是通过压迫式的手法施加作用,而是通过各种有形无形的限制,当你处于这个系统的底层,就会缺乏资源,支持,能力,品味……你会一直被否定,也会不断否定自己,始终渴望成为他人,又无法真正成为他人。而个人对未来的所谓理性规划,也与他所处的环境,接触到的事物脱不开关系。
  训练班这么少的人,也像一个小社会,悄无声息得按对每个人未来发展的预估把人分为了三六九等。司崇毫无疑问跻身到了这个系统的上层。
  司家是文艺世家,爷爷从政,奶奶传媒大学教授,父亲司敏安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儿子,从建筑系转学到导演系,之后顺利斩获无数奖杯,是首位在戛纳电影节获奖的华人导演,母亲李梦在那个年代被称为玉女歌姬,歌坛影视双栖,在司敏安的镜头下,拿下最佳女主,从国内火到世界。
  这样的家庭发展至今,在娱乐圈内已到处是门生故吏、挚友同袍,早已根深树大,势力盘根错节。
  司崇作为司敏安的独子,理所当然会对演艺事业感兴趣,并从出生就具备绝佳镜头感,此后不管想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甚少经受失败。
  可他好像天生反骨,不像司家其他小辈一样懂事听话,因年轻而张狂不羁,不愿意按部就班照他爷爷的想法先走学术路线,很小就自作主张进了娱乐圈,也不肯安分守己走铺好的坦途,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和他爸叫板,总是搞得家里硝烟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