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那里,”带头人指了指,“去吧。”
  同伴注视着这个平素善良心软的年轻头领,以为会有些许动摇或者迟疑,但丝毫没有。
  俘虏迈下坡地的同时,黑衣人如风如雾般散开,隐匿入漆黑的灌木中。
  老者带着二十几个精疲力尽的族人举着双手前行,边走边喊着来意,以免被误伤。很默契的,没有一个人回头。
  在距离哨位颇远的距离,他们被喝止在原地,不大一会儿,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长官前来盘问。仔细询问清楚来人身份目的,他以核实讯息为由,暂时离开。不多时,从这里起飞的鹰隼直奔乌蒙大营腹地而去。
  投奔而来的十六部灾民被勒令席地而坐,干巴巴地等了许久,直到天光渐亮,无有招待,饥肠辘辘。然而,生机近在眼前,即便不是自己的家园,但他们家中壮丁皆入联军,出生入死,是乌蒙货真价实的袍泽,即将逃出生天的侥幸之感支撑着他们,耐心地等待。
  只有那个瞳仁浑浊的老者的心渐渐往下沉,山神给了他感应,一个模糊的念头爬上心尖。还不待他细思,适才盘查的将领带人返回。这一次,他们都没有骑马,但马刀悬在腰上,一走一晃。
  脑中一道闪电划过,老者猛扑上去,死死攥着那人的腕子。
  “快跑!”他声嘶力竭地呐喊。
  可仓促的变故之下,族人呆住了,心慌腿软,面对着四周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哪里还有力气逃?又能逃向何处?
  “老不死的。”将领用乌蒙语咒骂,一脚将人揣倒在地,拔出马刀,当头砍下。
  密林中隐藏的黑衣人抬起袖箭,发射出去的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侧方赶来的骑队呼啸而至,手中长刀当空飞舞,对着欺辱老弱的乌蒙兵卒狂砍,一个个脑袋如爆裂的西瓜,遍地滚落。
  向瑾长出了一口气,扯下面罩,站了起来。
  华楚同样的动作,走过来,指点对面血腥的场面,“啧,野蛮。”
  他们等了一会儿,待对面战场打扫得差不多,老者与赶来的首领叙话完毕,方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无一与暗卫寸步不离地围着他,向瑾倒并不担心。
  对面的彪形大汉快步迎上前,隔着暗卫,对着向瑾一抱拳,“多谢世子救我族人之恩。”
  这人,正是之前被他们捉住又放了的首领赛格,且合力演上一出戏,顺便诛杀了顽固派索布。
  当时,向瑾以一封族人痛陈境遇的血书说服了赛格。他们为乌蒙军身先士卒的同时,家人饱受欺凌。如若说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除掉索布也更多出于个人恩怨。那么眼前这一幕,则印证了向瑾所有的预判……刚刚在老者的叙述中,赛格不断地后怕,若是他稍作迟疑来晚半步,那么不但族人的性命难保,恐怕还要被一直蒙在鼓里。乌蒙人定然会做局将锅扣到敌军头上,届时他恩将仇报,死后魂灵将不被山神接纳。
  “举手之劳。”世子云淡风轻地揭过。
  “这里由吾等接管,”赛格不说废话,“大营暂时不会察觉。”
  “好,”向瑾也不啰嗦,“你的族人我送去金戈那里,他们同意接收。”
  金戈是十六部中最大最富裕的部落首领,之前送到京都意欲联姻的便是他的独生女儿。崔嫣到达西北之后,吕老将军那条线断了,她没有急于露面,而是搭上了小公主这艘船,继而与金戈暗度陈仓。若不是十六部中的九部先一手被乌蒙收买,金戈的本意一定是更倾向于交好了几十年的大晟。若是九部迷途知返,那么十六部集体倒戈,此消彼长,形势必然逆转。
  “九部之前以索布为首,如今我说得上话。”赛格并未说大话,他正在游说中,加上今晚这一桩差点儿酿成的血案,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懂。投靠乌蒙的九部贪婪粗野,但并不蠢。
  “本世子为首领添砖加瓦,”向瑾又递给他一封众人签字画押的书信,“祝首领马到成功。”九部战力混编,赛格是最为骁勇的战将先锋,手下将士由各族勇士组成,这封信乃之前华楚押送回营的各族将士手书。
  “我也附赠世子一个消息。”
  向瑾眉峰一挑。
  赛格:“乌蒙大王子起兵十万,清缴山阴藏军。”
  向瑾先是一怔,随后与华楚对视片刻,两人皆从对方目光中读出了大事不妙。
  乌蒙对投靠的十六部并不信重,赛格能够打探到的消息,并非绝密。换句话说,便是不怕被透露的军情,因为,此乃阳谋。
  适逢冬去春来,雪灾频发的危机过去。滞留山北的飞鹰军损失惨重,若此时围剿,有望赶尽杀绝。乌蒙大营扎根草原深处,与蜿蜒的山脉融为一体,距离山北比陛下坐镇的大晟驻地要近得多。寒冬凛冽之时,不易行军,但眼瞅着冰川消融,乌蒙十万军队来去自如。
  陛下面前摆了一道难题。
  若是派大军支援,则道艰路远,大部队行至半路,乌蒙完全来得及撤军,转而正面反扑空虚的大晟驻地。若是置之不理,则军心民心不保。
  事不宜迟,早一刻筹谋便多一分把握。辞别此处,三人兵分三路,无二亲自回营禀报陛下,向瑾由其余暗卫护送,带俘虏投奔金戈,争取拿下十六部允诺,则死局可解。华楚则快马加鞭回城,向荣国公夫人复命,兼之报讯。
  三日后,三人陆续回返,在荣国公府碰头。
  与陛下不谋而合,一切顺利,将计就计。
  对外放出迫于压力不得不派出五万兵力增援的消息,实则出兵两万,急行军奔赴山北,令三万做做样子。大军行半,乌蒙若是回撤十万众与剩余兵马合力进攻,则且战且退请君入瓮,待敌军深入,则与十六部前后夹击,攻其不备。若乌蒙不撤军,飞鹰军则先发制人,直接汇同十六部剑指乌蒙老巢。至于刘壤率领的残军自然也不会被置之不理,除去破釜沉舟自救的魄力之外,明面上两万援军,暗地里向瑾协同迎粮归来的樊岱林,抽回驻城军里的一万精锐,从丰城出发抄近路送粮送人,出其不意。
  此局亦进可攻退可守,不惧泄密。但为万全起见,军中自冯文斌以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陛下于军中愁眉不展,骑虎难下。
  而出发前安静的夜色中,本该坐镇大营的陛下兼主帅,却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荣国公府。
  “陛下怎么来了?”向瑾明知故问,带着恃宠而骄的惊喜。
  成景泽伸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没有说话。他阖该信任面前不知不觉长大,已然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但此一役不同之前算谋取巧,真正的战场上没有万无一失。
  一切尽在不言中,向瑾懂。
  “陛下,”他踮起脚尖索吻,“你夸夸我。”
  陛下目色如水,大手拢着向瑾后脑凑近,两人额头相抵,吐字的呼吸打在面颊上。
  他说,“吾家世子……有勇有谋。”
  第86章
  儿女情长时,英雄气未短。陛下来去匆匆,世子亦整装待发。
  前些日子,樊岱林历经千辛万苦才与无六接上头,满载百车粮草分散押送回来,并未进城,其中一部分早已偷偷北上。此番,向瑾与樊岱林携一万京营出身的精锐骑兵从丰城南门大大方方地出城,迂回一段又折路返回,虽绕了些距离,但路途平坦,在进山之前能够节省不少时日。况且,樊将军取回自己的心腹兵马虽不突兀,但出兵总要有个由头,护送“扶不起”的世子先行回京,则正合适不过。
  一路无碍,长驱直入。
  向瑾心中隐隐惶恐与激动杂糅,没有人期待战争,但不得不面对之际,则不由激发出心底压抑许久的血性与不甘。
  自幼体弱加上母亲灌输,他曾认命,自己今生大概与行伍无缘。有父兄传承祖训保家卫国,他安安稳稳地衣食无忧,这何尝不是一种偏得。
  儿时的童言无忌或是大言不惭,早已在成长中慢慢淡去,连他自己也不做他想。
  这次一意孤行前来,本也不是奔着扬名立万。
  是从何时开始,勇于直面自己的心气儿与欲望?
  大约便是那一次在陛下寝帐,事后难得短暂的依偎,他趴在人家怀里,没头没脑地诉说着从未对人言连自己也以为记不得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譬如母亲扔了他偷偷藏起来的小弓箭,他哭得起了大半个月的疹子;再譬如,母亲离世那一年,父兄操办过丧事匆匆离家,他睡醒后,背着小包袱偷偷带着福安追出去,两个小豆丁晕头转向迷了路,被焦头烂额的管家找到时,弹尽粮绝,差点儿沿路乞讨;还有,被乌蒙族人绑架那一遭,他脱险醒来后,见到了一年多不曾见面的父亲,父亲对他说了一句,“成事不足”……
  彼时,成景泽似乎也未安慰他什么,让那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怕是比登天还难。但他宽大炙热的掌心抚在向瑾背上,一下一下,神奇地就将心底那些沟沟坎坎抚平了。
  小世子笑着问,“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