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先生不置可否,只是鼓励他说下去。
  向瑾皱眉,略显沮丧,“学生愚钝,猜不到。”
  刘霄被孩子的坦诚逗到了,他摊开手,“为师同样困惑,世子不若直接向陛下求教。”
  向瑾犹豫片刻,“先生,您……觉得……”
  令世子如此吞吐,大约只能是一个话题。
  刘霄正色了些,“臣不讼天颜,乃本分。”
  向瑾泄气,“学生知错,请先生责罚。”
  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仿佛给自己刻下了条条框框,大多数时候太乖了些。
  刘霄似笑非笑,“但先人有言,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刘霄直言,“所谓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过表面功夫,揣摩君心者,背地里无一日不说短道长。是以,非是不可议天子,关窍在于为何而议,议之为何。”
  先生逗趣,“况且,陛下心胸纳百川,世子想到什么但说无妨,不必拘泥。”
  向瑾异常明亮的眼眸兀地闪了闪,语意隐隐透着雀跃,“先生也认为,陛下并不若外界传言……”
  刘霄含笑,“外界如何传说陛下……”
  向瑾一顿,低下头,忿忿然,“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孩子复又抬首,眸中流动着光彩,如繁星坠落其间,“先生世家出身,学富五车……在您眼中……胜任的帝王,应当是什么样子?”
  师生对视片刻,这一瞬皆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向瑾未察觉到刘霄神色中蕴藏的期许,先生也忽略了世子眼底沉甸甸的或许连他自己也尚未意识到的一种近似于敝帚自珍的维护。
  刘霄想了想,“世子还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
  向瑾惭愧,“学生僭越了。”他其实只是为了从先生口中印证,非是自己意气用事,闭目塞听。
  刘霄并非逃避的意思,他认真思索后道,“世子此问,的确不好一言以蔽之。帝王功过,千载评说,大多基于邦国兴亡与王朝盛衰。然,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历来改朝换代,皆非皇帝一人酿成。哪怕是荒淫无度的武帝,也曾有励精图治的辉煌年岁。那龙椅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坐上去不仅无法为所欲为,反而处处掣肘,举步维艰。”他沉沉的目光落在小世子稚嫩的肩上,温声道,“为帝为尊,上顺天意下得民心皆无强求之道,但求无愧于心。”
  向瑾怔了怔,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懂。
  刘霄轻叹一息,“造化难测,这世间万事万物,常常要逆着人愿来。所谓天生的帝王之才未必有登顶的契机,机缘巧合者,或许压根志不在此。”
  这一句向瑾听懂了,且一下便戳中了他心中困惑矛盾的症结所在。人人皆道当初靖王为夺江山,不惜弑父杀兄,无所不用其极。虽说其父乃气死的,康王亦未丧命,但谁也不怀疑,若是硬碰硬,成景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按理说,费劲心力得偿所愿,至少该是大权独揽,当仁不让。也不是说陛下不尽责,向瑾清楚,那个人默默做到了自己才能范围之内的极致,换一个人,康王或是谢太傅,面对百废待兴的局面,也不一定做得更好。只是,他从成景泽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如愿以偿后的踌躇意满,入目皆是无奈与疲惫。年少时惊鸿一瞥的恣意洒脱,几乎消磨殆尽。每每思及,不免心痛遗憾。
  向瑾心绪沉了沉,“不是说一攀攀到阁老位,人人夜思要登基?”
  刘霄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感慨一句,“狼王志在旷野,锦绣温柔何足虑。”
  离开前,向瑾认真道,“先生近日气色好了一些。”
  刘霄怔忡须臾,“……幸得院判仁心仁术,谢世子挂念。”
  今日乃礼部尚书徐大人父亲的八十大寿,之前妥善接待三国使团,礼部功不可没。陛下体恤,特赐家宴,并委派北凌乐团助兴。因而,眼下徐府正热闹着,陛下寝殿便宁静下来。
  雪庐中,用过晚膳,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话题从北凌人是否身负秘术,到边疆逸闻,再到各自经历过的匪夷所思之事。无十与福安唠得最是起劲,无十刚说了一件巫师求雨之事,福安不甘示弱,将他与世子目睹兽神显灵的场面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末了,几个暗卫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神色不明。
  “咳,”无一问了一句,“那苍狼尺寸几何?”
  福安伸手一比划,“像一座小山那么高。”
  八岁那年的经历,令向瑾对狼留下忌惮,略微走神,未参与话题。
  无十刚要再问,雪庐大门推开,陛下回来了。自打送走使团之后,涉及四方边疆的方方面面事务亟待梳理,皇帝连轴转了大半个月,今日算是回的最早。
  无一赶忙张罗着将小厨房中温着的晚膳端过来,待陛下与轮值的无六用上饭,之前的话头也便搁置了。
  今夜月色正好,难得自在。无一他们插科打诨地在一边陪陛下用膳完毕,默契地退了下去。向瑾坐在一旁,他本是揣了本做过批注的兵书,陛下近来虽忙,但忙里偷闲并未断了他的兵法课业。何况,如先生所言,他心中存疑,应向陛下征询。
  成景泽稍作休憩,抬手指了指沙盘所在的房间,是让向瑾先进去的意思。
  小世子瞄着陛下眼下青影,迟疑再三,终是起身,“臣今日准备不足,过几日再向陛下讨教。”皇帝一身倦怠,他没法装作看不到。
  成景泽愕了一刹,应了,“世子早些歇息吧。”他望着向瑾离开的背影,不免松了口气,些许庆幸。虽有心让孩子多经历练,但那些鬼蜮伎俩,终归不便说明。
  向瑾满腹心思,一肚子狐疑,连续两夜没怎么睡好。但不待他找到合适的时机叩问,他预感中的乱子便爆发开来。
  是夜,寝殿鸡飞狗跳的动静不可谓不大,先是北凌人被连夜带走,接着搜查屋舍翻得器具东倒西歪物件七零八落,后来寝殿侍从亦被牵连数人,仓皇入狱。
  晨起,无一特地来他这里叮嘱,小世子听话,一整日未出门。到了晚间,大致消停下来。向瑾去小灶房用过晚膳往回走的路上,不小心踩到廊道栏杆下露出的一半书册。他捡起来,甫一打开,猛地又合上。
  “少爷,”福安凑过来,“这是什么?”
  “没什么。”向瑾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鬼使神差地揣到袖中。
  福安心大,蹦跳着取药去了。
  向瑾睡前恨不得剁了自己再次翻开淫书的手,但脑中印入的画面驱之不去。他辗转难眠,凌晨方才浅浅入睡。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梦中再次大逆不道,将画册中的人脸擅自替换。
  猛然惊醒时,tui间一片nian腻。
  小世子吓得面无血色,自己莫非得了绝症?
  第54章
  向瑾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噗通噗通尽是自己慌乱无助的心跳,以至于,福安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凑至身前,亦无所觉。
  “呀,”福安惊叫一声,“少爷,您,您……”
  向瑾倏然回魂,猛地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下半身,脸颊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福安只是讶异了一下,旋即便没心没肺地笑了。
  向瑾羞愤难当,被他笑得更加无所适从,一张小脸红中泛了青紫,眼角逼出水雾来。
  “少爷,您莫急。”福安赶紧安抚,“您,您这是……”他搜索着适当的词汇,“成人了!”
  “成……”向瑾齿尖打着颤,“成人?”
  “嗯呢,”福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男子到了年纪皆有这一关,初次难免慌张,往后便习以为常。”
  向瑾将信将疑,“你如何知晓?”
  福安拍了拍胸脯,笑得憨厚,“我不是比世子虚长些年岁嘛。”他二人相依为命,家中无有父辈教养,有些事自然想不到。也就一年多以前,福安也曾慌了神,自己吓自己,与主子一脉相承的思路,以为染了什么了不得的急症。他不敢告知向瑾,彼时寝殿中众人皆在江南,剩下个冷脸寡言的无二……最后只得偷偷向杜院判求助,方才恍然大悟。
  向瑾:“……”他倒是忘了这茬。
  福安知道自家主子面皮薄,即便是他这时候也不好守在跟前。但院判说过,男子虚耗有损精血,亦需调养,彼时便盯着他喝了好几日的汤药。面子归面子,涉及身子康健的事可马虎不得。于是,福安趁向瑾还在神游之际,自行溜出去跑向太医院。
  向瑾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心里脑子里皆是乱糟糟一团。福安的话他听进去了,虽不很理解,倒也没再心惊胆战,可昨夜的梦,床角的书,纠缠的人影,那一瞬间的释放……啊!向瑾低声嘶吼,将头发抓成一捧乱麻。
  他无奈起身,用房里备着的水匆匆漱洗一番。杜院判敲开虚掩的房门时,他正将亵裤与床褥卷在一起,打算自己找个犄角旮旯洗干净。
  “您……”向瑾跟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似的无措,旋即慌忙背过手去,然而手中一大团,鼓鼓囊囊,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