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陛下心中有愧,“可还需仙草灵芝,我令人寻来。”
  老头吹胡子瞪眼,“压根非是药草的事,世子心中郁结难解,不知缘由,便是当真华佗再世,医得病也医不得心。”
  福安哭丧着脸,“少爷究竟遇到何事畏难,为何连我也不说?”
  陛下,“……”这个症结,他倒是可解,但总不好将人强行唤醒。
  接下来的三四天,成景泽早出晚归,但还是抽空前来。直到是日傍晚,陛下在门口听到了声响。
  “少爷,您要喝点水吗?”福安轻声问。
  向瑾半起身,倚在床榻上,茂密的墨色秀发披散在肩头,更显得一张小脸煞白,下巴也尖尖的。接二连三地折腾,之前养起的些许血气消磨殆尽,竟是比初入宫时还要孱弱单薄。
  “不了。”随着清醒时多,向瑾不再沉默,但总也提不起精神。他当然知晓自己因何发了急症,可除了作茧自缚之外,少年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有些事,他这个年纪不曾经历,无法感同身受。话本上说,缘分天定,心悦何人,不受自控,不该苛责。可少年遍读圣贤论著,懵懵懂懂中以为,在男欢女爱的情愫以外,是不是尚有伦理纲常在前,是非德行在上?
  无论从年龄、地位、身份、阅历而言,他似乎皆无有资格置喙。况且这种事由,晦涩尴尬,便是借他十个胆儿,他也着实难堪,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向瑾又实在做不到听之任之,当自己什么也不曾发觉。他急欲求证,又惧怕真相,前狼后虎,他给自己逼入了南墙。
  “扶我出去走走吧。”向瑾掀开被子。
  福安愕然,“日头落了……有点凉。”
  向瑾坚持下床,“再躺下去,人都要废了。”他已病了十日有余,落下不少功课,总不能真的就此一蹶不振吧。
  福安拗不过,替他换好便服,又披上大氅。
  推开房门,看到陛下站在院中的一瞬间,福安只是怔了怔,向瑾却如临大敌一般,不由自主地战栗。
  觑到小世子慌乱抗拒的目光,成景泽心中哭笑不得。少年清凌凌的眼眸中来不及遮掩,所有的情绪一览无遗。成景泽记得,小世子虽体弱多病,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彼时年方八岁,深陷敌营意欲自我了结时也不见多少惶遽,唯一一次显露这样的神色,貌似还是山中与狼共度午夜的那一回。
  如今,向瑾望向他,恰如小白兔直面大灰狼。
  陛下差点儿演不下去,他本就不擅作假,随口支开福安跟无一去前院取补品,打了个岔,方才将一股荒唐绝伦的错位感压下稍许。
  烟花三月,江南新绿,京中乍暖还寒。大病未愈的少年裹在厚重的狐裘中,目光警惕,倒真像是一只怯生生又狡黠的小狐狸。
  成景泽短暂的失神。
  “陛下。”向瑾未忘礼数,虽在寝殿中无需动不动就跪,还是规规矩矩地作揖拜见。
  “坐吧。”皇帝指了指院中石几,他决定速战速决。
  向瑾走了几步,在皇帝对面坐下,低垂着脑袋,瞧不见神情。
  “身子可有好些?”
  “好些了,谢陛下关切,多亏杜院判不辞辛劳地照顾。”
  世子乖巧答话,一如往昔。但仔细听起来,那乖巧中原本饱含的亲近与信重,偷偷掺杂了怀疑与疏离。意识到这一点,陛下先自嘲地笑了笑,养孩子这么久,自己这糙汉子居然也学会细致入微的察言观色,不容易。
  “向瑾,”成景泽单刀直入,“朕有事对你讲。”
  “啊……”向瑾终于在诧异中抬头。
  陛下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吾……”他深深吐息,“心慕一人久矣。”
  向瑾猛地抬头,被成景泽的直率吓到了,少年茫然无措。
  成景泽并未给予他斟酌或是逃避的机会,硬着头皮,早讲完早利索。
  “吾倾慕荣国公夫人胆色过人,英姿飒爽,女中豪杰。”到底没经验,这几句陈述毫无缱绻意境,着实不似在夸心上人。好在语气诚恳,向瑾也是青瓜蛋子一枚,不经俗事,又被震慑住了,未加多想。
  “吾,年少时生此错念,经年愧疚,但心意难控,”陛下也低下头来,错开目光,“万般不该,亦不由人。”
  向瑾很少见到成景泽这副姿态与人说话,不仅是登基之后,早些年,这人更是桀骜轻狂,可曾俯首低眉过?古人诚不欺我,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素来痴情人,几人乐无边?小世子心下自省,不自觉地心中同情的天平往皇帝这边倾了倾。
  言简意赅交代完难以启齿的几句,剩下的话难处便小了些,成景泽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气,“但此事,天知地知,吾从不曾告知旁人。”
  向瑾,“那……”
  皇帝咬死,“吾亦不曾显露人前,于国公夫人,吾心之所系除远观敬重之外,绝无非分他想,过往如此,今后一如既往。于先荣国公,吾……”陛下默了默,再开口,语意暗哑,“吾汗颜无地,但凡有一分起死复生之机,我定不惜任何代价……更不会平白污其耳目。”
  许久的静默过后,向瑾轻声,“陛下为何告知与我?”
  成景泽一愣,暗叫不好,心头如一万匹骏马飞驰而过。
  这几日,如临大敌,前思后想,将计就计,忙里偷闲……居然不曾预料到,小世子压根不记得他问出口的话。
  陛下以己度人,之前他重伤濒死之时,亦清楚记得自己听到及说过的每一个字……哪曾想这孩子高热呓语,竟是全无印象。
  皇帝急中生智,“……世子生辰那日,不是在御花园见到朕于郡主,随后逃离,生了猜忌……”
  向瑾被戳破心思,“臣僭越,请陛下责罚。”
  成景泽大度,“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朕以性命起誓,今生断无妄念,若违此誓……”
  向瑾慌忙阻止,“臣信,陛下不必如此。”
  将高高在上的帝王逼至起誓的地步,向瑾啊向瑾,你何德何能,好大的胆子。
  小世子心中天平已全然倾斜过去,成景泽说了,他便信。八岁时,命悬一线,是这个人神兵天降,单枪匹马,救他性命。去年,刺客夜袭,箭矢加身之际,又是其以九五至尊之躯,替他身受,劫后余生。向瑾对成景泽的信任已然成为刻在骨血里的天性,人家坦然告知,自己还有何犹疑?
  如他所言,除去“心生错念”这一不由人之处,陛下并未行差踏错半步。爱而不得,愧悔难当,又无可言说,本就痛苦不堪……向瑾不禁忆起成景泽浑身遍布的深切伤痕……自己为何要自作聪明,陛下又有何必要来宽他的心?
  心中猜疑忌惮全盘消散,少年一颗心被自责与同情填满,又酸又涩。
  见他再无质询,陛下赶紧见好就收,“不早了,世子早点歇着吧。”
  “今日之事,”向瑾郑重承诺,“臣定守口如瓶。”
  皇帝不甚在意,“退下吧。”
  陛下先行转身回屋,深深吐出一口憋着的气息来。养孩子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当初无一他们一串大大小小跟在他屁股后头,怎么貌似给口吃的便饿不死,糊弄糊弄也就长大了……
  打发了福安,正在屋檐上卖单儿的暗卫头子打了个喷嚏,“谁骂我?”
  身旁的无十小嘴叭叭,“大约是你离开大漠之前送石头的那一二三四五六个姑娘。”
  “呃……”无一搓了搓鼻梁,“那不是天各一方,身不由己吗?”
  无十凉凉地瞥他,“据说江南水土养人,你可别……”
  无一一个高蹿下去,“唠完了,我去伺候主子去。”
  无十哼哼,“德性。”
  向瑾一扫阴霾,睡前吩咐福安,明早勿要喊他,顺便通知先生,睡足了,他便要复课勤学。
  翌日,向瑾睡至巳时,神清气爽。他起身至雪庐活动筋骨时,空无一人。正是陛下议事的时辰,暗卫向来行踪不定,向瑾一人亦未偷懒。
  午后,先生准时前来,问候稍许便马不停蹄,恨不能将十几日的缺漏尽数补上。
  末了,又是随从催了又催。
  刘霄拖了又拖,“今日便到这里吧。”
  “先生,”世子吞吞吐吐,“学生有一事不决。”
  刘霄痛快,“讲。”
  少年苦恼,“若是无意之中做了强人所难,不知轻重,伤人之事……该如何弥补?”
  刘霄似笑非笑,“你又招惹陛下了?”
  向瑾一赧,“您如何知晓?”
  刘霄莞尔,“既是无心之失,诚挚道歉即可,陛下又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过……”他瞅了一眼房中漏壶,“这个时候,怕是晚了吧?”
  向瑾错愕,“陛下尚未归来。”
  刘霄亦愕然,“陛下御驾亲征,今日出发,你不知?”
  向瑾:“……”
  第42章
  向瑾徒劳地冲到养心殿,除了洒扫值守的内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小世子又匆匆忙忙赶到禁苑,正赶上林远下值往外走。他在京中成了亲,陛下赐了宅子,不值夜的时候都是要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