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向瑾眉头皱得紧,“臣不知……臣以为,该不该释放,取决于其是否涉案。”
  成景泽点了点头,“是以,此乃你并未与朕提及此事的缘由?”
  向瑾抿了抿下唇,诚实道,“向瑾羞愧,心中忐忑,既做不到心志坚定,又忌惮感情用事。”
  陛下了然,“人之常情,不必羞愧。况且,先生乃朕指给你的,非是世子自求而来,无甚可愧之处。”无一说,这孩子近日来神思不属,小脸都瘦了一大圈,大约私下甚是矛盾心焦,让他上些心。成景泽本也打算寻机替之解开心结,但他不善于解惑宽慰,斟酌着如何开口便拖了几日。刘壤此番前来,恰是时候。
  向瑾迟疑,“臣枉顾凭据,心志摇摆,已然是错。”
  成景泽反问,“何来凭据,单靠内侍的几句攀扯?”
  向瑾怔了怔,“可,可……事发当日,出入寝殿的外人,的确只有先生与随从二人。”
  陛下思虑片刻,认真解释,“彼时事出紧急,非无破绽可循。殿中来来往往的侍从皆是内务府送来的新人,后宫向来由刘氏把持,安插或是收买一两个眼线非是不可能之事……”成景泽寡淡地吐出一口气息,“我于驭人之事并不擅长,便是手中人数几倍于前的暗卫,除去打小出生入死的几人之外,也并非断然铁板一块。况且,宫中事,并不是入得殿门方才能够洞悉头绪。此案并无白纸黑字的实证,哪怕是一日三餐迎来送往的御膳房侍从察觉蛛丝马迹,或是太医院晚值的药童窥得端倪,抑或禁卫中刘氏一派乖觉……有意无意透露线索,被有心之人听去抽丝剥茧,亦未可知。两两对峙,全凭一张嘴,即便是刑部与大理寺亦无从下手……目前下狱之人多是吾与刘氏对峙下的牺牲品,若是彻查下去,杯弓蛇影,怕是这前朝后宫……剩不下多少无瓜无葛者。”
  成景泽很少与人费如此多的唇舌,下意识挑了挑眉。他话中并无多少激烈情绪,既瞧不出帝王威严下的义正言辞,更非忧思朝局痛心疾首,哪怕是坦陈自己不擅驭人,也说得理直气壮。成景泽的确并不肖似世人固有观念中的皇帝,向瑾从他眉梢眼角中,品味出对这一切现状的淡漠、疏离与疲惫,仿佛打算随时随地撂挑子。。
  少年困惑,“依陛下之意,难道无从处置?”
  成景泽淡淡地嗤了一声,“若是基于证人攀咬,认定刘霄通敌……后果几何?”
  向瑾谨慎思索,“……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刘壤将军必然脱不了干系,倘若严查刺客踪迹,怕是要将整个京北大营搅个鸡犬不宁,兵权旁落。届时,举荐先生的谢太傅或许能够置身事外,但徐老祭酒和几位清流文官必然遭受牵连……”向瑾瞳色一闪,低低惊呼,“值此科举放榜之际,权柄便又全数回到士族手中。”
  好一道诡秘伎俩,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贼不走空。
  向瑾仍有不解之处,“可先生乃刘氏旁支……”
  成景泽不屑,“刘氏与外家向来不睦,最多不过是弃了重修旧好的心思罢了,到时再痛陈一番利弊,逼朕严惩不贷,说不准还能搏个大义灭亲的贤名。”佛口蛇心,装模作样,本是刘氏拿手好戏。
  小世子遍体生凉,最初进宫,他初涉阴诡,已是如履薄冰,孤立无援之际,也曾在心底责怨皇帝的疏远与轻慢。福安曾劝过他,陛下亦身不由己,他也明白此间曲折。但直至此刻,向瑾方才设身处地直面大晟朝宫内宫外的波诡云谲,险象环生之境地,陛下欲令他远离是非,实属好意。
  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义无反顾地闯了进来,已无退路。经此一事,反而激起少年心气儿,刀山火海,他也要一起闯。
  “刘氏叵测居心,休想得逞。”向瑾气鼓鼓地。
  陛下被小世子逗得失笑,“是啊,休想令世子失学。”陛下心下慰藉,少年至少是个聪慧的。
  向瑾略有些不好意思,“可此事毕竟不可掉以轻心,以上种种无法佐证先生清白……”他咬了咬牙,“为陛下安危考虑……”
  成景泽淡然打断,“军中有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陛下语意笃定,不容置喙,向瑾受其感染,不由自主地便定了心神。
  此刻,仰望成景泽,他不禁对自己方才的结论又生犹疑,众人皆道山野武夫果勇有余,大道不足,把这皇位抢到手也枉然,非是做天子的料……甚至皇帝本人与其心腹亦听之任之从无辩驳,但在这一瞬间,向瑾暗自推翻了人云亦云的偏颇之见,谁规定皇帝必须套在什么样的模子里,循规蹈矩的至多为守成之君,开天辟地者个有个的不同俗流。
  心结一个接一个迎刃而解,小世子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他漆黑的眸子眨啊眨地望着陛下,给人看得有些莫名。
  成景泽不自在地抬手,“……朕面上沾了何物?”
  小世子老神在在,笑着摆手。少年心中饱胀着新鲜的钦慕,忘了深思探究,一向寡言的陛下,为何要亲自与之不厌其详,循循阐明。
  成景泽望着向瑾脚步轻快离去的背影,目色深重得压下诸般顾虑。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偏执,心中决定的事便不会再思前想后地迟疑,他要给,对方要得起或是要不起,不重要。
  刘壤匆匆回府,坐立难安。但以他对陛下的了解,莫说君无戏言,便单是成景泽这个人,亦言出必行。
  直至夕阳西下,刘壤克制着揪了几朵不起眼的花骨朵,小厮急吼吼地跑进来通报,“启禀老爷,大先生回来了。”
  刘壤收回目光,冷淡地应了一声,转身回房。
  好半晌,才听到轮椅压着地砖的声响。
  刘霄挥退管家,自行推门而入。他扫了一眼端坐在房间正中的家主,毫无意外这人出现在他房中。
  刘壤凛冽的视线瞥向他,刚要开口,又强忍着咽下。
  刘霄下狱这些时日,虽有照拂,并未受刑,但到底行动不便,受了些苦楚。午后,陛下遣身边暗卫亲自护送,带来了向瑾准备的衣物与点心,他先行在狱中简单漱洗换了身干净衣衫,才不至于狼狈不堪。即便如此,其双眸血丝遍布,口唇干裂,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似大病了一场,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回些的精气神尽数糟蹋了……刘壤心底如火烧火燎,在桌下交握的拳心,隐隐战栗。
  刘霄窥见屏风后水桶中热水袅袅冒着蒸汽,急欲沐浴,正和他心意。
  他甫一滚动轮椅,刘壤蹭地一下站起来,大步跨至他身前。
  刘霄蹙眉,“让开。”
  刘壤火起,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先生真是教了个好学生,净做些表面功夫。”
  刘霄拂开刘壤的手,理了理领口,“世子心细如发,急人之所急。”
  “放屁!”刘壤强行压下的心火再次燃起,这人总是有办法踩在他的气头上,“刘霄,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以为投靠太后,离间吾与陛下的信重,便可插翅而逃,你做梦!与虎谋皮,愚不可及。那刘氏岂是良善之辈,你那学生更是只缩头乌龟,到头来,还不是……还不是要靠……”刘壤憋得满面涨红,到底说不出口。
  刘霄极为不耐地横他一目,无话可说。人蠢而不自知才没救,身边亲信被人收买竟无察觉,若非他将计就计,不知哪一日这傻子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捎带着也得连累他。他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倒是真的,但也不至于识不清虎豹豺狼。
  刘霄神色恹恹,心灰意懒,真不知自己年轻时是不是犯了癔症,才会瞧上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家伙,竟还妄图与之亡命天涯,也是够糟心的。如今看来,被刘氏主家知晓身世,以亲生父母性命威胁于他未能成行,也非全然祸事。至于……他低头觑着自己残废的双腿,久久无言。
  刘壤最受不了他这幅不待见自己的态度,恨声道,“我告诉你,干脆死了找靠山的心思,那小世子眉清目秀跟个娘们似的,胆小如鼠,连求情都不敢,你还指望他什么?”
  刘霄冷哼两声,“轻举妄动,不如个孩子。”
  刘壤炸毛,下意识抬起巴掌,“你说谁?”
  刘霄微微抬首,将侧脸迎上去,一字一顿,“说,你。”
  “你!”刘壤死死盯着他不甘示弱的目光,蒲扇大的巴掌攥紧了,拂袖而去。
  刘霄沐浴更衣过后,稍作歇息,一个不小心,便在轮椅上睡着了。翌日清晨,他在床榻上醒来,熟练地将自己移动至轮椅,推门外出,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他精心侍弄的花草,无一幸免。
  刘霄怒目,杀人心起。
  第37章
  刘霄出了诏狱,只歇了一晚便进宫复职。这几日正是科举判卷最关键的一环,徐祭酒留了几份不相伯仲的试卷加上被硬塞过来的文章,与之探讨至深夜。之前几位辅助的考官,不是唯世家马首是瞻,闭着眼睛夸那一看便是出自纨绔之手的奢靡文章,便是唯唯诺诺,十句八句都听不见个高低评判。老先生几次三番意欲面圣,却压根见不到陛下的面,谢太傅更是耍得一手好太极……几乎是提心吊胆地拖着不做最后的评决,徐祭酒终于把人给盼了出来。若不是贴身的随从提醒着家中门禁,老先生恨不得将爱徒留宿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