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向瑾侧首睨向他,“宫中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福安忧心忡忡,“那要看对谁来讲。”他家少爷虽年幼,但还不至于看不透这些弯弯绕绕。是以,福安思索不明白,向瑾到底是怎么想的。
  向瑾见福安愁得两道眉头都要长到一起去了,实在不忍心,叹了口气,“福安,你还记得我八岁那年被掳走那事吗?”
  福安一惊,“当然记得。”何止记得,这么多年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向瑾不说话,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目光意味深长。
  福安灵光一闪,“当时救您出来的小将军,难道是……”
  向瑾给了他一个,你终于聪明了一回的眼神。
  可福安并未因他的开导而放下心来,反而更添顾虑,“少爷,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谨慎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发现这院子里空无一人,好似整个寝殿空空荡荡,不知是下人太规矩,还是果真寥寥无几。
  “彼时,陛下是飞鹰军中兵将,您是统帅之子,营救只是奉命行事。现如今……”
  “好了,”向瑾不愿与之掰扯,眼底浮现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执拗,他插科打诨道,“你听说过吗,刚出生的小鸡会将第一眼见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母亲。有时,生死关头,也会生出近似的感触。”
  福安不甚灵光的脑袋瓜费了好大一番琢磨,“您是说,您把陛下当老母鸡?”
  “噗嗤。”向瑾一口茶汤喷了出去。
  第11章
  丰城乃大晟西北边塞重镇,各族群居,商贾往来,虽算不上繁华亦颇为热闹。自接手西北驻军以来,向家举家西迁,历经三代,京中荣国公府蹉跎旷废,门可罗雀。
  早年,大晟西线有一彪悍民族,名曰乌蒙。乌蒙族人容貌俊美且能征善战,与大晟边疆屡屡爆发冲突。约两百年前,乌蒙族内乱分裂,族长携大部分族人投靠大晟,经年累月通婚杂居,已彼此无分。余下叛乱分支虽人数不多,但凶猛彪悍,常年游荡于大晟绵长的西部沿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飞鹰军在几代荣国公手中发扬光大伴随着的便是与乌蒙这一分支长久的卑梁之衅,而西南守军相对势弱,往往需要飞鹰军长途往返帮衬支援。
  这一被动局面在庆王就藩之后改弦更张,彼时庆王正值壮年,励精图治,对待异族侵扰的强硬态度与时任荣国公不谋而合。西南西北建立牢固联防前线,乌蒙族无可乘之机,渐趋末落。基于多年肝胆相照同御外敌的信任,当庆王迈出推翻武帝暴政取而代之的那一步时,荣国公府携飞鹰军顺理成章地选择追随。
  此后十年内战,千难万险,枕戈饮胆,高歌猛进有之,弹尽粮绝亦有之。
  战事的最后两年,庆王一脉优势凸显。就在大军即将攻入中原腹地,距京城一步之遥,胜利在望之际,丰城老家出了乱子,留守荣国公府的小公子被乌蒙族人绑架了。
  按理说,丰城乃飞鹰军大本营所在,虽大部队征战在外,但城外仍旧留有足以抵御外族突袭的驻军,且城内防卫严密,荣国公府更是门禁森严,不该出了岔子。
  奈何敌人狡诈,在一年多以前便化作友邻的商户埋伏在城中铺子里。商铺甚至是多年前置办下的,手续齐全,经年累月本分经营,往返大晟境内外运送货物的伙计皆持有府衙记录在案的正规路引,无有破绽。事后追查,早已人去楼空。
  小世子性子有些顽皮跳脱,但身子骨孱弱,并不总是出门。那一日,恰巧是他八岁的寿辰。母亲早逝,父兄常年征战在外,所谓生辰寿诞,也不过就是府中一桌丰盛一些的菜肴罢了。向瑾早早地吃过长寿面便收到了兄长的信,每一年不早不晚按时送来,寥寥几句差不多的言语向瑾都能背下来了。明明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但他今岁偏是叛逆心起,趁府中近卫不备,诓骗对其信任有加的老管家,偷偷带着福安溜出了门。
  荣国公府严谨的戒备对外不对内,无人对聪慧乖巧的小世子起疑。待察觉不妥,已然晚了。近卫在城中搜索只找到了被打发去买糖葫芦,回头就寻不到少爷踪影的福安。府中第一时间通知驻军封锁城门,亦徒劳无用,赶紧派人快马加鞭通报于前线的国公爷与世子。
  向瑾稀里糊涂地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顶宽大的帐篷中。他手脚皆被麻绳捆绑住,门口有两个看守的异族人,正是他在店里观赏物件时,围上来捂住他口鼻的那两个伙计。
  见他醒来,其中一个拿了水壶过去,眼神示意他要不要喝。向瑾谨慎地摇了摇头,倒也未被为难。
  作为一个始龀之年的孩童,甫遭变故,谁能不惶恐惊惧?向瑾拼命忍着眼中泪意和不受控战栗不止的身体,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是荣国公家的男儿,即便打小就不被看好,也无有习武领兵的天分,但至少不能被人看轻,更不该成为累赘与软肋。
  被关了三四天,他慢慢从最初的如履薄冰镇定下来,尝试与那两人攀谈,至少要知晓自己的处境及对方目的。可他记得那两人之前在店里汉话说得极为流利,现下却装作听不懂,被他问得烦了便说两句胡语糊弄呵斥。
  孩子黔驴技穷,一无所获,日日忐忑焦灼地数着日出日落,度日如年。后来,突然有一日,尚且算作舒适的优待一去不复返,他被一队粗鲁的蛮夷扯着头发拽出帐篷,一路像拖牲口一样拖到了破旧的窝棚里关押。无人再给他送干净温热的饭食,一天扔半个馒头一碗水,确保饿不死就好。
  国公家的小少爷,就算不似京中权贵子弟锦衣玉食般娇养,但也是衣食无忧着长大,从未尝过如此苦楚。
  向瑾悲愤难言,却也被激起斗志,一句软话也不说,咬紧牙关熬着。夜深人静冷得睡不着时,他自己安抚自己,幸好已是开春时节,虽冻得嘚嘚瑟瑟,但不至于丧命。
  其间,他也曾试图逃跑。但看似无人看管,实则逃无可逃。他被关在一处游牧民族的临时驻扎地,距离大晟方向是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场,跑不出去多远,便被牧民骑着马捉回来,附带一顿咒骂抽打。小世子身子弱,性子却韧性十足。在跑过两回,被换着地方看管,挨了打发了热九死一生之后,不再做无畏的挣扎。
  向瑾盘算着,若是有幸被救回去,自然最好。不然,到了实在活不下去那一步,也定然不会白白赴死。为此,他老实本分地扮演着言听计从的俘虏,在偶尔被抓壮丁收拾马厩羊圈时细细留心着周边状况,哪里警戒森严,哪里换值薄弱,哪里像是存着粮草……
  琢磨是琢磨,决心归决心,直到真正要付诸行动的那一天,八岁的少年仍免不了六神无主。是日风和日丽,是塞外难得的温煦天气,夜里余温犹存,睡在四面透风的窝棚也并不难熬。
  或许是他连日来的乖顺麻痹了敌人,又或者是双方的分歧过于激烈无暇顾及,几个生面孔的异族人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声争吵起来。蛮夷粗人大概并不介意向瑾是否会听到,他们完全未曾料想,向瑾不仅未睡,且他是懂一些胡语的。争论双方操着口音不同的异族方言针锋相对,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向瑾的胡语并不熟稔,本也一知半解,且并不能听得很清楚,只零星抓到几个词,即令他遍体生寒。
  他们提到荣国公与世子的名字,还有“交换”与“诱杀”。
  那一瞬间,向瑾意识到,他无法再等。哪怕这一日来的猝不及防,纵是他力所不及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至少他不能继续苟活下去。
  两方人马各持己见,不欢而散。
  向瑾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无有动静,他悄悄爬了起来。单薄瘦弱的小人儿红着眼眶,眸底却是向家人一脉相承的笃定坚毅。他将身上的杂草灰渍尽量扑打干净,理了理鬓发,对着丰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他在心中默念,“儿不孝,养育之恩,来生再报。”起身,义无反顾地翻出栅栏。
  西北边疆异族同根同源,语言、习性多有融合,向瑾并不能确认将他掳来的究竟是何方蛮夷,略微遗憾。不过他们看似凶残狡诈,实则粗犷随性,毛手毛脚。小世子很顺利地从呼呼大睡的马倌兜子里偷到火折子,来不及摸到存着粮食的帐篷,他就近点燃了干草柴火堆。
  下半夜起了些风,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向瑾望着冲天火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待有人惊醒朝这边聚集,他方才撒腿就跑。向瑾没指望这一回能够跑出去多远,但站在原地坐以待毙则显得过于诡异了些。果然,不出多一会儿,身后响起一连串的马蹄声,气急败坏的追兵抡着马鞭将他抽倒在地。
  向瑾躺倒在地,望着背后营地越烧越旺的火焰,心底涌起久违的畅快。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一脚踩在他的胸前,又连着踹了几脚,口中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脏话。向瑾毫无还手之力,在地上抱着头打滚,很快便不动了,嘴角呛出了血沫。